第十八章 君臣賭局(2 / 3)

而且更重要的是,這次旅行,使他發現,如今的大清官場,從上到下,已經腐爛透了:

“臣經過直隸、山東、河南、湖廣、江浙、廣西、貴州、雲南等省,但見商民半皆蹙額興歎,而各省風氣大抵皆然。”(《清高宗實錄》)也就是說,我這一路上接觸到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在跟我訴說當地官員如何貪汙腐敗。每個省都這樣。如今咱們的大清天下啊,已經非常危險。不過,作為一個京官,他沒有時間,也沒有權力,在地方上一一調查取證。

“若問勒派逢迎之人,上司屬員昏夜授受,外人豈能得見?臣自難於一一指實。”(《清高宗實錄》)就是說,人家行賄受賄,我也不在現場,那些具體賬目,我也不是當地管事的官員,沒法一一指出實據。

不過尹壯圖說,如果皇上您不相信我的話,那麼您可以派一個信得過的滿洲大臣,和我一起去各地密查一番,馬上水落石出。

看到這裏,乾隆氣得渾身發抖。他提著顫抖的筆,在一旁批了一句話:“竟似居今之世,民不堪命矣”!(《清高宗實錄》)也就是說,竟然好像在我堂堂大清盛世之中,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說起來也難怪乾隆如此怒火中燒,他即位五十五年來,天天勤奮工作,沒有一天不堅持批閱奏折,為了大清王朝的發展可以說是殫精竭慮,所以大清才進入極盛之世。他認為,如果說當今天下一兩個省有虧空,一兩名官員存在腐敗行為,這本在意料之中。因為天下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不過這是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的關係,是局部與全局的關係。但尹壯圖居然在奏折中將大清各省一網打盡,說所有地方都“吏治廢弛”。這豈不是用一個指頭取代了九個指頭,將大清政局描繪得一團漆黑,完全否定我五十五年的統治成績嗎?

情緒激動的乾隆當天就下達了長篇諭旨,說他絕不相信尹壯圖的話,因為自己統治五十五年來,“自謂勤政愛民,可告無愧於天下,而天下萬民亦斷無泯良怨朕者”(《清高宗實錄》)。就是說,我五十五年來勤政愛民,盡心竭力,老百姓都特別擁護我,不可能有人昧著天良埋怨我。

對於這個尹壯圖,乾隆的印象原本是不錯的。他原本覺得尹壯圖是個老實人,雖然才幹不算特別突出,但勤勤懇懇、認真負責。因為有點書呆子氣,不太會來事兒,所以中了進士後,始終在禮部主事、郎中這些閑職上晃來晃去。還是乾隆皇帝開恩,幾年前特意把他提拔為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讓他享受侍郎級待遇。按理說,這個人對皇帝應該是感激涕零,何以在皇帝八十大壽這樣喜慶的時候跳出來,對大清政權進行這麼荒唐透頂的攻擊呢?乾隆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上諭中,乾隆對尹壯圖的動機進行了公開的分析。他說尹壯圖之所以做出這樣荒唐的舉動,應該是自揣學問平庸,官升不上去了,所以想借這道奏折,出出名,獲得一個為民請命的名聲,又可借盤査倉庫的機會,沿途進行勒索,名利雙收。

乾隆皇帝於是決定,就按著你尹壯圖所說的那樣,我派人去查倉庫。他命令戶部侍郎,也就是戶部主管各地倉儲事宜的大臣慶成,帶著尹壯圖前往直隸、山西等省,盤查倉庫。乾隆要公開和尹壯圖打一個賭,要看看大清天下的倉庫到底是滿的,還是空的。如果果然像尹壯圖所說,都是空的,那麼我就承認我這五十五年都白幹了,承認我是個傻瓜,所有的大臣都是在欺騙我。但是,如果是滿的,你尹壯圖所說不實,那麼也要“自蹈欺罔之罪”,就是說,你也逃不了欺君大罪!

這道諭旨一下,整個大清官場都立馬精神了起來,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看著乾隆和尹壯圖的這個賭,到底會有什麼結果。

乾隆皇帝自降身份,和尹壯圖公開設這個擂台,打這個賭,並不是人老糊塗,而實在是因為尹壯圖的奏折,關係到如何判斷大清帝國的政治形勢,如何評價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的統治成績這樣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乾隆與尹壯圖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對形勢卻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斷。那麼,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的政治局麵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其實尹壯圖並沒有說謊。

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之前,大清王朝確實基本上像乾隆說的那樣,處於極盛之世:國勢穩定,政治清明,經濟發展,人民安居樂業。人口從一億多,翻了一番,形勢一片大好。

不過到了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情況已經大不一樣了。

讓我們先看一下外國人是怎麼看當時的形勢的。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朝鮮國有一隊使臣訪問了中國。

回國之後,這些使臣這樣向朝鮮國王描繪大清朝的情景:“(清國)大抵為官長者,廉恥都喪,貨利是趨,知縣厚饋知府,知府善事權要,上下相蒙,曲加庇護。”“貨賂公行,庶官皆有定價”。(《李朝實錄》)就是說,大清王朝此時已經腐敗透頂,官員們廉恥喪盡,隻知道買官賣官。每個官職,都有公開標價。

這是外國人的說法。乾隆本朝人的說法更具體。

學者洪亮吉描述乾隆晚年腐敗的普遍程度說,當時大臣中潔身自愛者與貪汙的人之比,是一比九或者二比八。“即有稍知自愛者,十不能一二也,此一二人者又常被七八人者笑以為迂、以為拙,而大吏之視一二人者亦覺其不合時宜,是一二人之勢不至歸於七八人之所為不止。”(《洪亮吉集》)也就是說,這一兩個潔身自好的人,會被別人笑話,說他太迂腐、太笨,覺得他太不合時宜,因此這一兩個人最後搞得也不得不同流合汙。

所以說,事實上,尹壯圖之所以上疏,完全是出自一片拳拳忠君愛國之心。在京城當官的二十年間,他一直聽信朝廷的宣傳,認為大清王朝蒸蒸日上,正處於曆史最好的時期。雖然也經常聽到和珅招權納賄的傳聞,他也認為這不過是局部現象。但是這次回老家所見所聞卻粉碎了他頭腦中的思維定式。一路上不論是與鄉紳故舊在酒桌上閑聊,還是與販夫走卒們在路上交談,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咒罵朝廷、咒罵官員。所以他一回到京城,就馬上上了這道折子。那意思是和皇上說,皇上啊,不得了了,你必須得管一管了。

如前所述,乾隆晚年,腐敗已經發展到了極為觸目驚心的程度。乾隆卻一直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這是為什麼呢?

這是因為,越到老年,乾隆越形成一個心理定式:在他的統治下,大清形勢總是大好的,成績總是主要的,問題總是局部的。他多年經營的大清江山,是鐵打不破的。雖然乾隆晚年連續爆發多起貪汙大案,但這些不過是一個指頭的問題,不影響大局。

按理說,乾隆皇帝一直是很英明,智商很高,為什麼別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問題,他卻視而不見呢?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晚年的乾隆成了徹頭徹尾的“洞穴人”。

什麼叫“洞穴人”呢?有一位學者說過,“長期執政的人容易形成一種‘權力幻覺’,……權力成為一個洞穴,而這個權勢人物就成為穴居人。他是自己權力的俘虜。他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支撐權力的正麵信息,負麵的信息都作為錯誤的信息被清洗掉了。在他的周圍形成了一個機製,它自動地過濾掉錯誤的信息,輸入正確的信息。在此情況下,這個領袖往往無法正確地看待自己和世界,他甚至都無法對自己的力量形成恰當的符合實際的判斷。”(《“倒薩戰爭”與薩達姆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