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君臣賭局(3 / 3)

中國古代的皇帝特別容易變成“洞穴人”。因為他周圍聚集著大量專門窺測他的心思的人。乾隆早年非常精明,因此大臣們一般也不敢在他麵前說假話。然而到了晚年,他卻越來越喜歡聽好話,聽奉承,大臣們自然也就窺測風向,越來越報喜不報憂。在大量的“正麵報道”的包圍下,所以他對尹壯圖這個“負麵報道”,才如此意外,如此憤怒。所以他才要與尹壯圖打一個擂台。他要證明,目前大清的形勢是史上最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而且還會越來越好,好得不能再好。

擂台已經擺下了,整個大清王朝都拭目以待。但是,這個擂台有一個嚴重的問題:乾隆所製定的遊戲規則,卻是不公平的。

如果要戳穿“極盛之世”的紙糊外衣,辦法很簡單。那就是暗訪一下,那些倉庫裏到底有沒有存銀存糧,一下子就查出來了。尹壯圖也是這樣想的。

然而乾隆卻不給他這個機會。乾隆皇帝明確拒絕了尹壯圖“密查”的要求,理由是什麼呢?是“無此政體”,也就是說,沒有這個先例。不但不允許密查,乾隆還規定尹壯圖每到一處,朝廷先派快馬提前五百裏通知地方官。

乾隆為什麼這麼幹呢?因為他雖然不願意聽到批評,但是他心裏也很清楚,當今天下難保有一兩個省真的存在倉庫虧空。如果真的派尹壯圖進行暗訪,查出虧空,他的麵子往哪裏放!乾隆皇帝和尹壯圖的分歧點並不在於虧空的有無,而在於,乾隆皇帝認為,這些現象是局部的、可控的,尹壯圖卻認為這是普遍現象。因此,乾隆才拒絕尹壯圖“密往查訪”。

在如此明查之下,結果可想而知。

所以,尹壯圖還沒有出發,這個賭局事實上勝負已定。但是,擂台已經擺上了,皇帝命令已經下了,形式還不得不走。於是第二天,戶部侍郎慶成就帶著尹壯圖上路了。

因為怒火中燒,乾隆皇帝就變得特別刻薄。他在諭旨中還特別加了一條,說慶成是因公出差,一切費用國家報銷。尹壯圖你是自願前去盤查,自找多事,所以不能給他提供差旅路費,一路花銷銀子,由他自己負責,皇帝說,這樣是“以示國家大公”。

於是,慶成坐著八抬官轎,在前邊走;尹壯圖騎著匹騾子,孤零零跟在後麵。第一站來到了山西大同。

山西官員好幾天前就接到了通知,做了充分的準備,“檢查”的結果當然毫無懸念。地方官員領著兩位檢查官,一個個打開糧倉銀庫,一本本核對賬目,果然倉庫銀兩“絲毫並不短少”,所儲糧食“石數亦皆相符”。

再不知趣的人到這個時候也知道應該怎麼辦了。老實的尹壯圖終於學會說謊了。他用極為認真的語氣,詳細彙報了檢査過程以及檢查結果。然後,他無比沉痛地總結說,自己以道聽途說的材料來“冒瀆聖聽”,實在是喪心病狂,“戇愚”之至。經過皇帝的聖旨和事實的雙重教育,他深刻認識到自己對大清天下的判斷是徹底錯誤的。當今天下府庫充實,政治清明,形勢大好。他“懇請立即回京治罪”,讓皇帝早些把自己投入大牢,好省下心思來辦別的大事。

尹壯圖的彙報終於滿足了乾隆的期望。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正月初十,皇帝發表長篇上諭,說,査訪的結果已經出來了,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尹壯圖在事實麵前,不得不認罪了。

慶成帶同赴山西、直隸等省,盤查倉庫,倶無虧短,尹壯圖其罪已無可逭(hun)……(《清高宗實錄》)

乾隆皇帝還說,事實證明,尹壯圖這麼做,隻是為了自己出名,不擇手段往上爬,“其希榮卑鄙之念,朕早已灼見其肺肝”(《清高宗實錄》)。對他肚子裏的那點小算盤早已經洞若觀火。尹壯圖汙蔑國家,證據昭然,其罪甚大。

不過不知為什麼,乾隆皇帝總覺得尹壯圖這樁罪過雖然“甚大”,卻還是不足以服眾,不足以讓天下百姓認為尹壯圖是個壞人。他還要繼續尋找尹壯圖的過錯。

經過嚴密調查,乾隆終於發現尹壯圖的另一個錯誤。原來尹壯圖的老母已經七十多歲,仍在故鄉雲南生活。尹壯圖沒把她接到京城來養老。乾隆皇帝說,孝道乃人倫之首。既然你不能將老母接來北京,就應辭職回鄉供養。你尹壯圖二者都不選擇,一個人在京做官,把老母親扔在雲南,“戀職忘親,棄之不顧,尚得謂之人類乎?尹壯圖不但無君,而且無親,立交刑部治罪”(《清高宗實錄》)。無君無親,你還算是個人嗎?罪過還有比這更大的嗎?

這麼大的罪,應該如何處理呢?大臣們開了好幾次會,最後決定按照“挾詐欺公,妄生異議律”(《清高宗實錄》),提出應該將尹壯圖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二月,也就是尹壯圖上了奏折半年之後,乾隆皇帝對此案做了終審判決。出人意料,乾隆說,雖然大家對尹壯圖的量刑是十分正確的。尹壯圖所犯大罪,即便不殺頭,也應該充軍。但是皇帝特別仁慈。他尹壯圖雖然卑鄙無恥,但皇帝我肚量如海,風格很高,對批評,一直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因此“著加恩免治其罪,以內閣侍讀用,仍帶革職留任”(《清高宗實錄》)。

乾隆皇帝處理尹壯圖,為的是證明自己的一貫正確,為自己爭取人心。所以他要擺出高姿態。定性從重,處理從輕。讓尹壯圖當內閣侍讀。

不過千密必有一疏,乾隆忘了一件事。說來有趣,乾隆定尹壯圖罪的時候,一個重要理由是尹壯圖不回家供養老母。但是處理結果,卻是讓他繼續在京任職。乾隆的這種做法,當然是非常自相矛盾。

倒是尹壯圖十分知趣,一通感激涕零之後,他以侍奉老母為由,申請辭職回家。辭呈一上,乾隆發現這個理由無法反駁,隻好放他走人。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八月,尹壯圖領了聖恩,卷了鋪蓋卷,回老家養母去了。

一場史無前例的君臣賭局,就這樣落幕了。乾隆晚年一次正視現實,解決問題的機會,也這樣失去了。本來,如果乾隆能夠虛心一點,那麼尹壯圖的奏折就可以替他揭開大清盛世的漂亮外衣,讓他看到敗絮其中的實質。不幸的是,晚年的乾隆,已經自大到失去了最基本的反思能力的程度。

回顧乾隆的一生,從早年的明智到晚年的顢頇(mān hān),從早年的勤政到晚年的懈怠,從早年的謙虛到晚年的自大,這種劇烈的變化,確實令人驚訝。不過回過頭來想,乾隆這個人,從乾隆元年(1736年),到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他基本上保持了勤政不懈。而乾隆四十五年之後,也仍然能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批閱大量奏折,應該說,這差不多已經達到了人類意誌力的一個極限。曆史上其他皇帝是很難做到的。乾隆在登上皇位後四十五年才出現懈怠,被大臣們捧了四五十年才開始得意忘形,到了老年,才開始走向自己的反麵,其實已經很不容易了。乾隆的變化,隻能說明,沒有製度的保證,隻靠個人的自覺,任何一個人都會走向自己的反麵。

那麼,到了乾隆晚年,所謂的康乾盛世,實際上已經隻剩下一層華麗的外衣,裏麵已經是千瘡百孔。那麼,在乾隆晚年,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又是什麼樣呢?說來也巧,就在尹壯圖回雲南老家那個月,也就是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八月,有一艘英國戰艦從英國樸次茅斯港出發,駛往中國。這些英國人,將在中國看到什麼,又對乾隆盛世留下什麼評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