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他這樣身份的人應該住大飯店,怎麼在這種地方落腳?算了,反正錢已到手。大栓扭過頭,又對另一側的市場來了興趣——天津人有句俗話:“‘三不管’裏逛一逛,除了吃虧就上當。”人人都說那是個壞地方,可人人又都承認那裏熱鬧好玩。這地方究竟是個什麼樣啊?
世上的事兒都是一個道理,越是不讓做的就越想嚐試,大栓忍不住想放縱一回。反正兜裏已有兩枚銀圓,帶回去足可讓二叔高興,何不趁這機會去“三不管”開開眼?回家不說這件事也就行了。他拉著車向街對麵走去,又想起人們常說“三不管”小偷多,於是解開綁腿,將兩枚銀圓連同從家帶來的銅子兒都掖進腿帶子裏,再牢牢紮起來——這下行啦!小偷再厲害,總不能連腿都偷了去吧?
剛一進露天市場,他的所見所聞與鄉村集市沒什麼不同,都是各種做小買賣的,有賣篦梳的、賣刀剪的、賣雨傘的、賣針頭線腦的、算卦的、剃頭的、拔牙的、縫鞋的……多是一副挑子的買賣,支個布棚、擺張桌子就算講究的了。唯獨有宗買賣鄉下沒有,那是個大棚子,四條板凳架起兩塊木板,堆著花花綠綠的布頭,有長有短,有大有小,賣貨的有五六位,都穿長袍,擼著袖子,後領裏插著竹尺,各自手裏攥著塊布頭,連搖晃帶吆喝道:“快來瞧!快來看!棉布、麻布、紡綢、莨綢、花洋縐,還有麥爾登、凡立丁……陰丹士林、德國青,怎麼洗都不掉色啊……一庹五尺、兩庹一丈!裁大褂兒、做被麵兒,餘下尺寸還夠做條褲衩……隻要兩塊錢,別忙!我再讓點兒價……”聽著挺熱鬧,其實攤前一個客人都沒有,光看他們自己嚷。大栓從沒見過這種賣布頭的,感覺怪有意思的,還想多看一會兒,卻被一陣更響亮的聲音吸引,那是一陣鑼鼓聲。
循著聲響往深處走,繞過幾座布棚,霎時豁然開朗——市場中心是一大片空地,在那空場上有各種賣藝的。鑼鼓聲來自一座戲棚,花臉、醜婆、老生,各種行當皆有,連舞帶唱甚是熱鬧。大栓隻在村裏祭廟時看過皮影,別的劇種沒見過,聽不大懂,但是瞧這群做戲的人穿的行頭都破爛溜丟。有個武生的鎧甲竟是紙糊的,甚是滑稽。那戲棚後麵還有耍壇子的、頂碗的、變戲法的、踩雞蛋的、耍流星的、胸口碎大石的……五花八門,千奇百怪。也有不少看熱鬧的人,有的鼓掌,有的叫好,喝彩聲此起彼伏,更有銅錢扔進笸籮,錢錢相碰發出的叮叮聲。
大栓生平從沒見過這等熱鬧場景,瞧得眼花繚亂,覺得哪樣玩意兒都有趣。他傻傻地拖著洋車,順著人流往前走,又嗅到陣陣香味,扭頭望去,原來周遭還有數不清的小吃攤,餛飩、包子、炸糕、爆肚、饊子、麻花、驢肉火燒、煎餅餜子……忽而走過一個挑擔的小販,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個賣草帽的人。拉洋車風吹日曬,二叔的帽子他戴著大,所以隻好光著腦袋,現在正缺一頂合適的草帽。可他沒來得及叫住小販,小販就已走遠。大栓在後麵趕,無奈市場裏的人多,拖著洋車很不方便,亂哄哄的,他怎麼叫,小販也聽不見,半天都沒追上。他也不知走了多遠,氣氛安靜了許多,人們左一堆、右一夥的,有不少茶棚和板凳圍成的圈,裏麵傳出悠揚的聲音,盡是唱曲的、彈弦的。大栓邊走邊聽:
為取真經度怨鬼,三藏西天把善事來為。一路上碰見些妖魔和邪祟,結夥成堆,一個個要吃唐僧,為免去那輪回……
二八的,那位俏佳人兒,懶梳妝啊!崔鶯鶯得了那不大點兒的病呀!躺在了牙床,她是半斜半臥……
姻緣那個有份天意該當,說書講古啊都是勸人方。按下了閑言咱們不把別的唱,唱一段獨占花魁賣油郎……
哎哪大觀園!滴溜溜溜,起了那一陣秋風……
文場不似雜耍那麼吸引小孩,再加上剛過中午,看客並不多。大栓聽了幾句覺得跟家鄉趕集唱的不是一個味兒,便沒再聽下去,繼續找那賣草帽的人,早沒了蹤影,卻意外發現了另外一個人——剛才的那個西裝小夥!
是他嗎?怎麼變了模樣?穿著肮髒的灰大褂,肘上還有補丁,那隻皮箱也不見了;看五官相貌知道是剛才那個小夥,但這時他臉色灰慘慘的,頭發也變得亂糟糟的。難道是喬裝改扮過了?再仔細看,走路一瘸一拐。沒錯!就是他!剛才摔那跤還沒緩過來呢。
為什麼他把自己弄成這樣?大栓百思不得其解。他按捺不住好奇,在後麵悄悄跟隨,想看看小夥要幹什麼。沒跟出多遠,隻見小夥放慢腳步,朝斜前方一棵大槐樹走去。
那棵樹非常繁茂,樹蔭底下有七八個閑人,或站或蹲似是乘涼。在樹根底下有張桌子,桌後站著一人——那也是個年輕人,似乎不到二十歲,留著很短的小平頭,五官端正,濃眉大眼,皮膚略有些黝黑,卻越發顯得牙齒潔白笑容可掬;這個人穿一身半舊的粗布藍大褂,手裏搖著折扇,正樂嗬嗬地向眾人念叨著什麼。
大栓心想——說書的?不像!說書先生起碼也得三十歲,那才顯得有學問,這麼年輕的人講古論今,誰聽啊?不知這人是幹什麼的。
正思忖間,小夥猛然朝那人打招呼:“才來呀,先生?”
這句問候來得太突然,站在桌子後麵的藍大褂年輕人一怔,以驚異的目光盯著這位不速之客,臉上隱隱泛起一絲怒意,然而,在瞬息之間又露出假惺惺的笑容,將扇子往桌上一撂,抱拳道:“是啊,剛來,承您惦記著。”
小夥又往前湊幾步,擠眉弄眼地問道:“發財了吧?”
那人泰然應對道:“發什麼財呀?您取笑。”
“這兒還混得住?”
“湊合吧。”
“您就混著啵。”
“是啊!”那人低頭苦笑,“不在這兒混營生,我還能幹啥?”
“混了一年還照舊,時光更改,勝似先前。”
“這話不假,是比過去強點兒。”
這時小夥快走到桌子跟前了,卻突然停住腳步道:“我還有事,咱們閑時再聊,晚上我請您喝茶。”
“您太客氣了。”
“我走啦!”
那人似乎鬆了口氣,從桌子後麵繞出來,又拱手道:“您慢走。”
大栓冷眼旁觀,覺得這番對話很詭異,小夥拿腔作調,神態語氣與坐洋車時判若兩人。難道他喬裝打扮跑到“三不管”,就為跟人閑聊?他倆真的是朋友嗎?
穿藍大褂的年輕人又回到桌後,大栓還想看下去,卻聽有人嚷道:“拉車的小子!別擋道。”扭頭一看,有個扛著一摞板凳的男人正凶巴巴地瞪著他。這家夥又高又壯,穿著一件小褂,兩臂皆有刺青,一看就不好惹。大栓嚇一跳,緊跟著後麵幾個看熱鬧的人也都埋怨道:“洋車怎麼拉到市場裏來了?”“添什麼亂?快出去!”“閃開閃開,你擋著,我看不見啦!”
不知不覺身邊已圍了不少人,大栓連聲道歉,費老大勁兒才將洋車掉頭,可一瞥之間又瞅見那個喬裝改扮的小夥——他明明說有事要忙,卻根本沒離開,就站在對麵人群中,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
午後的“三不管”越發擁擠,人群中又添了許多穿短褂甚至打赤膊的漢子。天津是碼頭城市,也是商業集散地,各種貨物裝來卸去少不了搬運工,俗稱“扛大個兒的”。這行人純是賣苦力氣,清早起來就到車站、碼頭以及商鋪卸貨,有時一上午要扛幾千斤的東西,一直累得雙腿打戰,腰都直不起來,可到了中午就能拿到一小筆現錢。他們大多無家無業,散了工來到“三不管”,喝碗餛飩、吃碗麵,然後就在賣藝場子閑逛,看喜歡誰就扔幾個錢,以此消磨時光。今天也不例外,大栓足足花了半個鍾頭才從水泄不通的市場裏把車拖出來,不知挨了多少埋怨,弄得一身臭汗。
這時他肚子咕咕地直叫,便從綁腿裏拿出錢,在街對麵一個小攤買了仨燒餅,蹲在街角吃起來——真香!這似乎是他出生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是真正用自己掙的錢買來的。
離燒餅爐不遠處有家糧店,此時買麵的人很多,都是貧苦之人。他們拿的都是小口袋,買的僅僅是當天吃的棒子麵。明天呢?今天的錢隻夠今天吃,明天怎麼填飽肚子就等明天再說吧!
雖然大栓來到這座城市已經半年多,但他還是搞不懂許多事情,為什麼隻有幾條街之隔,卻有這麼大差別?為什麼一邊是洋樓別墅,一邊是野店窩棚?為什麼有人西服革履,有人破衣爛衫?為什麼有的人頓頓飯都在窗明幾淨的餐館裏吃著洋點心,有的人最大享受卻是在亂哄哄的露天小攤上吃碗羊腸子?無論維多利亞大道還是“三不管”,似乎都不真實,卻又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當然,最令大栓疑惑不解的還是那位特殊的客人,他的出現把兩個最不可能有關係的地方聯係起來,他究竟有什麼秘密?
狼吞虎咽之下,三個燒餅很快吃完,大栓又噎又渴,蹲在地上一邊舔著沾在嘴唇上的芝麻,一邊舉目四顧,看哪裏有井,可以弄點水喝。突然,他發現洋車的橫軸和座椅之間有個白花花的東西,因為卡在座椅底下,不蹲下根本看不見。垃圾嗎?大栓鑽到車底下把它拔出來——竟是那隻丟失的鑲拚皮鞋。
[1] 號坎,人力車夫穿的服裝,有編號、花紋,每條花紋象征一個租界的出入證明,通過向租界繳納捐稅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