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時光格外消沉,苦瓜和海青坐在一座冷清的茶棚裏,相對無言,各懷心事。
遜德堂的三個夥計、沙二爸、老四、老五、陳大俠以及假金牙,所有與死者有關的人,苦瓜與海青都已走訪過,非但一無所獲,連先前的猜測也都落空。苦瓜已經一籌莫展。他宛如說相聲時被觀眾喝了倒彩,一臉挫敗的沮喪表情,木然注視著茶碗。
海青也好不到哪兒去,他終於把那身有虱子的衣服脫了,還特意花兩個銅子兒找茶棚要了桶清水,仔仔細細地洗臉洗手後,還是覺得渾身上下瘙癢難受。早晨出門太倉促,隻喝了一杯牛奶,肚子早就咕咕作響,但是見苦瓜這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也不好意思提吃飯的事。
就這樣默然對坐半個鍾頭,苦瓜氣惱地一拍桌案道:“不對!一定有問題,還有咱們忽略的地方。”
海青沒滋沒味地嘬了口茶,慘笑道:“咱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比如發現崔大愣他們屍體時是何情形?當時誰在場?附近有沒有可疑者?還有他們家裏又是什麼情況?畢竟咱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官麵的人,不能名正言順地查,許多情況根本無從了解。”
“是不了解,也沒必要了解。”苦瓜反駁道,“事情出在‘三不管’,這三個死鬼的起居、職業、交際也都在‘三不管’,禍根也隻能在這裏。”
海青已經有些氣餒了:“我覺得你是鑽牛角尖。或許事情沒這麼複雜,或許從一開始你的設想就不對,咱一直在找三樁命案的關聯,但這也可能是沒關聯的三次殺人,不是一個人幹的,隻不過殺人手法相似。案情從頭至尾不都僅僅是猜測嗎?不要忘了,這裏是‘三不管’,死人不是什麼新鮮事,哪天不死人呢?”
“不錯,‘三不管’幾乎每天都死人,但不應該是這種死法!落魄煙鬼餓死街頭,欠債之人被逼自殺,甚至有些人牽扯混混們的爭鬥被毆打致死,這都很正常。然而這三個人睡得好好的,深更半夜被人打爛腦袋,這不正常!謀財害命倒也罷了,可他們誰都沒丟失錢財,可見凶手就是想取他們的性命。”
“瘋子。”海青脫口而出,“凶手是瘋子。”
“不可能!瘋子殺人不會事先謀劃。再看這三樁命案,過程中沒人目睹或發生爭鬥。王三、賈胖子且不提,崔大愣好歹練過武,就不反抗一下嗎?可見是在睡夢中被一擊致命,哪個瘋子能這麼冷靜準確地下手?況且瘋子行凶不會有選擇,‘三不管’住著這麼多藝人,怎會這麼巧,他就偏偏撞進王三、崔大愣住的棚,又趕上他們獨自睡在……”話說到一半苦瓜頓住了,兩眼睜得大大的,嘴唇不住地顫抖。
“你怎麼了?”海青嚇一跳。
“我、我好像明白啦!”苦瓜莫名其妙地丟下這麼一句話,隨即一躍而起奔出茶棚。
“等等……”海青也緊跟著追出去。而海青身後還有個罵罵咧咧追他們倆的人——賣茶的!因為他們沒給茶錢就跑啦!
苦瓜不理海青,倒像瘋子一般在市場裏跑來跑去,途經各處“撂地”場子,變戲法的、打把式的、練雜技的、唱野台子戲的……他一邊跑一邊左顧右盼,環顧這些藝人,突然又放聲大笑道:“我明白了!就是這麼回事!哈哈哈……”午後寧靜,藝人多在休息,三個一群五個一夥,或坐在樹蔭下乘涼,或躺在棚子裏小憩。他們被苦瓜的大呼小叫驚擾,都皺著眉頭朝他觀望。
就這樣連笑帶跑好一陣,海青終於趕上,抓住苦瓜的肩膀再不叫他跑了,氣喘籲籲地問:“你明白什麼了?”
苦瓜跑得滿頭大汗,卻一臉笑容道:“我明白為什麼被殺的是崔大愣和王三了,我終於找到這三樁命案的關聯啦!”說著竟揚起手連扇自己三個耳光:“我是笨蛋!是傻子!是八百斤麵蒸的壽桃——廢物點心!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我怎麼現在才發現?”
“你到底發現什麼了?”
“走!咱回去說。”
海青耐著性子陪他走回茶棚,賣茶的人正站在桌邊罵閑街:“今兒我出門沒看皇曆,碰見倆蒙茶喝的!幾個銅子兒的小便宜都占,真不是人養的!要是再讓我遇見這倆兔崽子,我就……”
“嘿嘿嘿!罵誰呢?”苦瓜了卻一樁心事,又變得伶牙俐齒,“你想怎麼樣?劃出道來我接著。”
賣茶的很意外地道:“你、你們怎麼又回來了?”
“廢話!還剩半壺沒喝完呢。瞧你那髒心,拿我們當什麼了?我們是正經人,光著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能不給茶錢就走嗎?”
“啊?那你們慌慌張張跑出去幹嗎?……”
“我東西掉了,得趕緊找回來。”苦瓜隨口編個瞎話。
“咳!誤會了。”賣茶的連忙轉怒為笑,幸好那半壺茶還沒倒,又放回桌上,“您這人也真是急性子,找東西告訴我一聲啊,害我也跟著追半天。”
“那你追一半怎麼不追了?”
賣茶的嘻嘻一笑道:“不瞞您說,我和我哥一起幹這小買賣,我哥吃飯去了,他要是在這兒,我死活也得追上你們。可是這會兒就我自己,我撒丫子追你們去,萬一來個賊把茶壺、板凳偷走,豈不是賠得更多?‘三不管’這地方亂,不多個心眼兒不行啊!”
“對!這話說得太有道理了。”苦瓜朝海青一指,“你聽見沒有?這就是問題的關鍵!在‘三不管’這個地方,白天尚且不安全,晚上誰會獨自留宿棚裏?除非有特殊情況。”
“哦。”海青似有所悟,“你是說王三和崔大愣……”
苦瓜卻抬手打斷他:“你先別說話,讓我靜一靜,我得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仔細捋一捋。”
又是將近半個小時的寂靜,苦瓜沉思不語,與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表情越來越開朗,漸漸有了笑容,最後把茶碗往桌上一撂道:“我知道凶手是誰了。”
海青驚喜不已:“是誰?”
苦瓜狡猾地一笑:“不告訴你。”
“你賣什麼關子啊!故意耍我?”
“不是耍你,沒有證據不能亂說。”
“你猜的?”
“對。雖然是猜的,但我確信是他,可惜咱沒法讓他認罪伏法,更重要的是我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殺人。”
“你是說……沒有動機?”
“嗯。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恨,此人不瘋不傻,為什麼殺人?肯定有原因,隻是我還不知道。”
海青早就急不可待了,道:“你先告訴我是誰,行不行?”
“不行。”
“你真氣死我啦!說好了彼此信任,說好了不玩‘腥’的,難道你出爾反爾?咱可是要一起救甜姐兒的。”
“救甜姐兒?事到如今還有那個必要嗎?”
“你這話什麼意思?”海青有點兒掛火,“難道你不想救她了?”
哪知苦瓜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輕輕瞥他一眼道:“好朋友,其實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冒險去警所救她,對嗎?”
輕飄飄的一句話,海青聽來卻似晴天霹靂:“你……”
正在這時,有個人打斷了他們不愉快的談話——變戲法的老五拉著一輛驢車從遠處過來。時隔一日他的精神麵貌大不相同,邁著輕快的步子,臉上笑眯眯的,嘴裏還哼著小曲。他的那輛車上載著桌子、椅子、魚缸等許多東西,顯然海青的錢起了作用,老五已把老婆孩子安排好,特意來這邊當鋪贖回王三的道具。
海青和苦瓜在茶棚裏,老五沒注意到,海青正猶豫要不要和他打聲招呼,扭臉間又看見另一人——老四!他似乎是剛吃完飯,要回羅師傅的場子。
老四“汙杵”賭錢,老五拐走道具,他倆已鬧得很不愉快,偏偏冤家路窄,又迎麵撞見。海青暗忖,這下有熱鬧瞧了。
果不其然,兩人碰麵皆是一愣,但這陣尷尬隻維持了幾秒,老四竟換了張笑臉,滿麵堆歡地跑到車前道:“五哥,你回來了?幾天沒見可想死我啦!”他雖然排第四,年齡卻比老五小,故而稱呼五哥。
老五也拍著老四的肩膀,笑嗬嗬地道:“哥哥也想你呀!聽說你投奔了戲法羅,現在混得怎麼樣?”
“湊合吧,五嫂的病好了沒有?”
“托兄弟的福,一天比一天見起色,如今在店裏住著。”老五指指身後的車,“我找朋友借了點兒錢,又賃了輛車,趕緊把三哥的東西贖出來,年關時好給三嫂送回去。”
“對!這是正理,到時候我跟你一起去,咱們……”
海青本以為他倆會有一番爭執,甚至大打出手,哪料到竟會是兄友弟恭、其樂融融的情景,不禁問苦瓜道:“怎麼回事?他倆和好了?”
苦瓜冷笑道:“這才是真正的老江湖呢!無論自己心裏怎麼想,臉上絕不掛相,就算恨死對方,見麵照樣稱兄道弟歡歡喜喜。你聽老五說那話,年關時他把東西給三嫂送回去,那豈不全是他一麵的道理?老四趕緊接茬兒,要跟著一起去,不能讓老五背後說閑話。各自藏著心眼兒,哪是真的和好!”
海青不理解:“為什麼不直截了當鬧一場?弄這套虛情假意。”
“鬧起來有什麼好處?老五要是把老四‘汙杵’耍錢的事一宣揚,老四就沒法在戲法羅的場子幹了;反過來老四把老五偷賣道具的事一嚷嚷,老五也沒臉見人。反正彼此心裏有數,互相掐著把柄就行了。俗話說得好,多個朋友多條道,多個冤家多堵牆,藝人更是如此,無論‘鳥市’還是‘三不管’,總共那麼大地方,都在一個馬勺裏混飯吃,低頭不見抬頭見,保不準日後走窄了還要合作,撕破臉還怎麼掙錢?和氣生財嘛!”
“你們這些人,鬼心眼兒就是多。”海青這話還真是有感而發。
苦瓜注視著虛情假意的老五和老四,忽然雙眉一挑道:“或許真如你所說,我鑽了牛角尖。命案出在‘三不管’,死者是‘三不管’的人,凶手也在‘三不管’,但罪惡的根源……”
“罪魁禍首不在‘三不管’。”苦瓜離開茶棚時撂下這樣一句話。
海青眨巴眨巴眼道:“你何時有了這種想法?”
“就在剛才看見老五、老四說說笑笑的時候。”苦瓜的思緒已豁然開朗,邊走邊說,“不論‘三不管’怎麼藏汙納垢,終究是生意場,以和氣生財為本,可這樁連環命案與這裏的風氣完全不同。想想被殺的人吧!王三是個老實憨厚甚至有點兒過於心慈手軟的人;崔大愣雖然有些色迷心竅,說穿了其實是沒多少心眼兒的鄉下人,誰都能坑他;賈胖子固然愛貪小便宜,卻也並非不近人情,而且從不坑害重病垂危之人。他們三個人誰都沒有該殺之過,甚至誰都沒有牟取大利、鑄下大錯的能力,誰會因為一點兒蠅頭小利害他們性命?他們被殺純粹是因為運氣不好。”
“聽你這麼說,我更糊塗啦!被殺跟運氣有何關係?難道凶手是個殺人狂?”
“你不是裝糊塗,就是亂七八糟的故事看多了,世上哪有那麼多以殺人為樂的狂人?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不是棉褲太薄,就是皮褲沒毛……”
“你能說點兒有用的嗎?”
“我的意思是說,殺他們絕對有原因,但這原因絕不可能是‘三不管’的利益糾葛,藝人之間的事鬧不到殺人放火的地步。你看看咱們走訪的這些人,遜德堂的夥計,辛辛苦苦地工作就為了活下去;沙二爸自恃年長有些清高,但是看人很準,很會做買賣;老五本性不壞,純粹是被情勢所逼起了貪念;老四雖沾染惡習,但還是想好好混下去;陳大俠雖是個溜光水滑的老江湖,終歸欺軟怕硬,並沒多大膽子;即便假金牙,他是幹過不少缺德事,但正如他自己所言,不也是為了讓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嗎?就連中毒已深的陳鐵嘴,不犯毒癮時也挺有人情味兒的。你能想象他們這群人為點兒小利或者一時衝動,就去殺人嗎?而且連殺三個人。江湖藝人即便有再大恩怨,到頭來也還是像陳大俠那句話說的那樣——自己要活著,但也得讓別人活。”
“他們都不是凶手?”
“不!”苦瓜鄭重其事地道,“但凶手就在他們之中。”
“我認輸。”海青一臉無奈,“實在不懂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殺人的緣由與‘三不管’的恩怨無關,那個殺人犯可能隻是奉命行事,或者是被收買了,一定還有幕後指使者。那個幕後黑手一定有很大圖謀,他想獲得的好處絕非藝人間那點兒蠅頭小利所能比。”
“幕後指使。”海青陷入一陣沉默,“不管有沒有幕後之人,你能先告訴我殺人的是誰嗎?”
“不能。”苦瓜又一次斷然拒絕。
海青也拿他沒脾氣了,道:“你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
“別著急,你早晚會知道,咱們現在要搞清殺人的原因,找出那個幕後黑手。”
“如果找不到呢?”
“就算找不到,我也絕不會放過這個凶手。”苦瓜眼中陡然流露出一絲狠辣,“敢向‘三不管’的窮哥們兒下手,真是良心被狗吃了。三天之內若還查不清楚,我就自己出手了結這個畜生!”苦瓜畢竟是飛賊出身,又混跡“三不管”多年,深諳此地盤根錯節的勢力,自有取人性命的辦法。
海青不禁悚然,沉寂片刻,平複了一下心情道:“你說三天內查出幕後黑手,莫非已經有線索了?”
“線索倒未必,但我知道‘三不管’有兩個可疑之人。”
“誰?”
苦瓜沒有答複,低頭往前走,自顧自地喃喃道:“這倆人雖然身在‘三不管’,卻與‘三不管’格格不入,顯然是隱藏身份混進來的,必定有所圖謀,該好好查一下他們的底細。或許他們是和凶手接頭的人,甚至可能就是幕後指使者。”
“你說的到底是誰?”海青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看!那人就是其中之一。”苦瓜停下腳步,抬手指著前方。
海青順著苦瓜手指的方向望去,見一家酒館的後牆根兒底下有個小攤兒。一塊靛青的布頭鋪在地上,鬆鬆散散擺著些萬金油、仁丹、避瘟散之類的成藥,還有幾副撲克牌、梭胡牌[1],以及挖耳勺、香煙盒之類的小物件。擺攤兒的是一個中年人,相貌再平庸不過,穿著半舊的灰大褂,肩上挎個布兜,在牆根兒下一蹲。這樣裝束的小販在“三不管”少說也有三四十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