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混了一年還照舊(2 / 3)

“這人有何奇怪?我怎麼瞧不出來?”

“你是‘空子’,瞧不出,但落在老江湖眼裏,他渾身上下皆是破綻。先說他賣的東西,仁丹和避瘟散也是皮門生意,賣仁丹行話叫‘挑粒粒’,賣避瘟散之類的聞藥叫‘挑熏子’,跟賈胖子是一個路數,絕非他這種賣法。而且他那攤兒上還有撲克牌,如今彩門興出一宗新玩意兒,行話叫‘挑廚供’,就是教授簡單的戲法,當然都是無須下苦功的小把戲,半‘尖’半‘腥’以此獲利,這行人往往代賣撲克牌。這個擺攤兒的又賣成藥又賣紙牌,買賣不大還兩門抱,一看就是胡亂湊出了這些東西。你再看他擺攤兒的位置,酒館後山牆,除了撒尿誰會去那旮旯?來往的人大多瞧不見他,他的東西要賣給誰?他蹲在那兒絕不是賣東西,而是在觀察‘三不管’的動靜。”

“什麼目的?”

“不知道。我注意他很久了,也沒發覺他有何行徑,以往井水不犯河水,我也懶得管閑事,但現在有必要試探一下了。”

“怎麼試探?咱們‘把點開活’。”

“這次不用你。”

海青有些不快道:“你要跟我‘裂穴’?”

“咱倆根本沒搭夥,裂的什麼穴?你瞧著吧,這次我給他來個打草驚蛇。”說罷,苦瓜已大步向攤位走去。

擺攤的兀自東張西望,見苦瓜走來顯然有些意外,卻立刻綻出一臉笑容道:“這位小爺,您買點兒什麼?天熱了來瓶萬金油?咱這可是地道東西,不信您打開蓋聞聞,薄荷、樟腦的清香直躥鼻子眼兒,最是提神明目……”

苦瓜根本不聽他說什麼,直接抱拳道:“辛苦辛苦。”

“三不管”有句諺語,“見麵道辛苦,必定是江湖”。這“辛苦”二字是江湖人之間交流的開場詞,等於向對方亮明自己也是江湖人,隻要說出這二字,接下來不是盤道論門戶,就是談生意。擺攤的聞聽此言依然在笑,卻不那麼自然了,輕輕回了句:“不辛苦。”

“‘合字兒’的?”

江湖人都是吃開口飯的,“人”加個“一”再加一個“口”謂之“合”,所以江湖人也自稱“老合”,苦瓜這話就是問他是不是江湖,按理說他該回答“並肩字兒”,哪知擺攤的卻搖搖頭道:“小買賣沒人合夥,就我自己幹。”

苦瓜又問:“您是挑漢兒的?”

“我衣服薄,沒出多少汗。”

“挑廚供的?”

“廚房沒龕,不供灶王。”

連問三句全都對不上,苦瓜嘻嘻一笑道:“朋友,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都是江湖同道,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你道個‘蔓兒’吧。”

擺攤的見他鐵了心要打聽自己的底細,也不再嬉皮笑臉,仰著頭硬頂道:“野雞沒名,草鞋沒號,我是搭棚的竹竿——沒‘蔓兒’。”

“好‘綱口’。”苦瓜也把臉一沉,“你故意跟我裝糊塗,是不是?”

“沒裝,我這心裏真的糊塗。”擺攤的眼皮一耷拉,“你既然不買我東西,遠遠走開便是,何必跟我瞎扯?”

苦瓜非但不走,反而更湊前幾步蹲在他麵前,隨手擺弄著攤上的東西,道:“你這買賣……”

“不買別摸!”

“好好好,脾氣還不小。”苦瓜把手縮回來,“我瞧你賣的東西零零碎碎的,掙錢嗎?”

“湊合糊口吧。”

“都在‘三不管’混飯吃,有難處隻管開口,兄弟我幫你。”

“多謝好意!”擺攤的略一拱手,“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咱是各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不是在下不懂得交朋友,實是交淺不可言深,談不到誰幫誰。”

“謔!真硬氣。”

“那當然,我是人窮誌不短,你掙十萬兩金子我不眼紅,仨瓜倆棗照樣過我自己的日子。您請便吧!”

這算是徹底說僵了,擺攤的下了逐客令,苦瓜猛然起身把眼一瞪:“好小子!敢這麼跟我說話,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也不想打聽。”

“那你知道這片地方誰說了算嗎?”

強龍不壓地頭蛇,擺攤的既身在“三不管”就無法回避,隻好低聲回答道:“張七爺。”

“那是我們寨主!”

海青不禁詫異——難道苦瓜也是“鍋夥”的人?略一思忖才醒悟,這是假充字號。

苦瓜直眉瞪眼橫打鼻梁,擺足了無賴架勢道:“我是張七爺手下的大弟子,跺一跺腳,整個‘三不管’都要晃三晃,哪個不知哪個不曉?老子瞧你小子順眼,過來交朋友,是給你城樓大的臉麵,你小子還敢愛答不理?難道活膩歪了?敞開窗戶說亮話吧,今兒老子兜裏一時不便,你先借我幾塊吧。”說是“借”,其實就是流氓混混兒威逼勒索那一套,“借”錢必然是不還的。

哪知擺攤的聽了這話非但不怕,反而笑了道:“扯虎皮做大旗,你個臭說相聲的假充字號騙錢,當我是傻子嗎?”

苦瓜撲哧一笑,憨著臉皮道:“老兄還真精明,認出我來了。佩服佩服!今兒我認栽,你也別記恨,就當兄弟我跟你開玩笑,改天我請你喝酒。”說罷轉身便走,海青連忙跟上。

倆人走出很遠,直到拐了個彎兒再瞧不見那擺攤的,海青才開口道:“怎麼樣?”

“這家夥很狡猾,他明明聽得懂黑話,卻故意不和我‘盤道’,我猜他跟你差不多,也是在‘三不管’耳濡目染學會的‘春點’,沒師承沒門戶,害怕說多了被我拆穿。不過沒關係,饒他奸似鬼,照樣喝我洗腳水,到最後還是露了馬腳。”

“什麼馬腳?”

“他既說不認識我,後來怎麼又認出我是說相聲的呢?可見他還是知道。我敢打賭,大部分在這兒‘撂地’的藝人他都略知底細,那必然是監視‘三不管’無疑了。”

“他為何這樣做?”

“不知道,或許和命案有關。”

“那接下來咱們怎麼辦?”

苦瓜早有算計,道:“我擠這塊癤子就為讓它流膿!現在他也肯定意識到自己失言了,接下來不是挪地方就是回他老窩……”

“咱們跟蹤他。”海青明白了。

“不!這家夥狡猾得很,想盯他恐怕不易。”

“那怎麼辦?”

“放心吧,我自有辦法。”

苦瓜沒再回那個小攤兒,反而領著海青去了另一個方向。在市場東邊有許多小商販,剃頭的、縫窮的、炸麻花的、賣爆肚的,其中有一個賣糖炒栗子的很引人注目。那是個精壯漢子,看模樣約莫三十歲,剃著大禿瓢。幹這行不但需要手藝,也需要身體強健,天氣正熱卻守著柴鍋,其辛苦可想而知。那一大鍋栗子加上糖和砂子,少說也有三四十斤,他卻能將鐵鍁掄動如飛,一刻不停地翻炒。許多客人等著出鍋,更有一群破衣爛衫的小孩圍在旁邊,不動眼珠地盯著鍋裏的栗子,口水都快滴到地上了。

海青遠遠望見甚是詫異道:“這月份竟然有栗子,奇啦!”

“沒點兒出奇的能在‘三不管’立足?”苦瓜介紹,“他就是柱子,老四提過,還記得吧?他是遵化人,家鄉盛產板栗,自他祖輩就幹這個。一般栗子留不到來年,即便留到也幹透了,唯獨他家例外,隔年的栗子不走水汽,比新貨差不了多少。據說他家有貯存栗子的獨門秘法,地上挖個坑,用鋸末、稻草什麼的把栗子埋起來,還要定期倒換晾曬,麻煩得很。但到了來年能賣獨份,雖說價錢貴,你跑遍天津衛也找不到第二家,自然不愁賣。他每天就炒兩鍋,來晚了都搶不上。”

海青慨歎:“賣栗子也有絕活兒,真是行行出狀元。你經常買他的栗子吃嗎?”

“不,我們說相聲的忌諱‘吃栗子’[2]。”說著苦瓜已嘻嘻哈哈地湊過去,“柱子哥,買賣好興旺啊!聽說你最近耍錢也沒少贏。”

“哈哈哈。”柱子喜笑顏開,“我是買賣好,手氣也好,財運賭運兩開花!”說著伸手從鍋裏抓了倆熱栗子,使勁兒往地上一摔。那栗子的外殼炒得焦脆,在地上一磕立時碎裂,黃澄澄的栗仁迸射而出,真就像兩朵金花。

眾人一見,交口稱讚。海青瞧明白了,他摔栗子一來是為了試試熟沒熟透,二來也是招引大家的手段。而就在栗仁迸出的一刻,那群衣衫襤褸的孩子一擁而上——他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沒錢買零食,等的就是這一刻。其中有個七八歲的男孩,穿著渾身補丁的舊衣服,挎著個賣報的布兜。因為營養不良,腦袋大身子瘦,活像根豆芽菜,卻大眼溜精顯得很聰明。他下手又快又準,眨眼間已將兩枚栗仁全搶到手中,得意揚揚地吃起來。

苦瓜朝那男孩的後腦勺拍了一下道:“小豆子,兩顆栗子夠吃嗎?想不想賺點兒零花錢?”

男孩趕緊咕咚一下把栗子咽了,高聲道:“想!”

“跟我過來……”

海青這才明白,苦瓜找的不是柱子,是這個名叫小豆子的男孩,想跟過去已來不及——這時糖炒栗子出鍋了,等候已久的買主蜂擁圍上,把他也裹在中間。

“勞駕……借過……”海青擠了半天才從人群裏出來,見苦瓜和小豆子站在遠處一棵樹下說話,苦瓜抓了把銅錢塞到小豆子手裏,又伏在他耳邊神秘兮兮地交代了些什麼。

海青自覺不便打擾,就低著頭在附近閑逛幾步,忽聽耳畔有個聲音問:“先生,剃頭嗎?”他抬頭一看,是位笑容可掬的剃頭師傅,忙笑著擺手:“今天有事,改天再找您。”說改天再來純屬客套,他自小在新式的理發館打理頭發,何曾找過剃頭攤兒?不過經這位師父一問,倒也來了興趣,朝那剃頭攤兒多看了幾眼——那也是一副挑子的小買賣,扁擔一頭掛著一張凳子,那凳子下麵有三個抽屜,盛放剃刀、肥皂、梳子等物;扁擔另一頭掛著一隻裝水的木桶,桶上有個臉盆,供客人洗頭,到冬天時洗頭要用熱水,木桶就會換成一隻小火爐,故而民間有句俗語,剃頭挑子一頭熱。如今到了民國,男人的發型有了變化,不必剃頭留辮子了,剃頭匠也跟著改良,開始用剪刀理發。這位師父尤其細心,特意隨身帶一把小掃帚,幫客人掃去落在身上的頭發楂兒,另外還有一架小帽鏡,供客人觀看發型。

海青不經意間對著那鏡子照了一下,不禁大驚失色——鏡中映照出的是一張白皙潔淨的麵孔。

糟糕!他這才意識到,在茶棚換衣服洗臉時把早晨抹在臉上的爐灰也洗掉了,暴露了本來麵目。苦瓜疏忽了,沒有發覺?還是瞧破不說?海青有心再弄點兒灰塗臉上,可這樣一來更顯做作。

正不知所措,苦瓜興衝衝回來道:“辦妥了。”

海青強掩尷尬:“你叫那孩子去跟蹤?”

“對,小豆子的爹死得早,他娘是跛子,想再嫁也嫁不出去,母子倆隻能相依為命。莫看他年紀小,卻整日混跡‘三不管’,要過飯、推過車、擦過皮鞋、賣過報紙,也算見多識廣,鬼心眼兒多著呢!派他去盯梢再合適不過。”

“那咱們做什麼?”

“電影沒開場——等!”苦瓜伸個懶腰,“什麼都做不了,等小豆子回來再說吧。”

自從開始查案,難得片刻清閑,忽然無事可做,海青覺得無聊,於是軟磨硬泡,非拉著苦瓜去陳大頭的相聲場子。這會兒大頭、麻子等人已開場,茶棚內外圍了觀眾,大頭瞧見他倆便如瞧見救星一樣,忙招呼道:“幫著‘打杵’!”海青糊裏糊塗地手裏就被塞了一隻斂錢的笸籮。

“怎、怎麼斂呀?”

“說不清楚。”苦瓜也抓耳撓腮,“你就跟著我,慢慢學吧。”

“我學這個幹嗎?”

“你不是非要嚷著學相聲嗎?‘打杵’也是必須要會的。”

“可是……”海青不好意思。

“唉!誰叫你偏要過來湊熱鬧,被大頭抓了壯丁吧?你就跟在我身後吧。”

這時一段相聲正好說完,苦瓜滿麵堆歡擠進人群,拿起笸籮向觀眾要錢,時而高聲吆喝,時而戲謔兩句,遇見給得多的就高聲報出數目,給這位觀眾臉上增光,遇見不給錢的就嬉皮笑臉道:“您莫非趕上急事出門沒帶錢?要有急事您趕緊去辦,別在我們這兒耽誤工夫,倘若有個一差二錯,我們這群窮鬼可擔待不起。您若是兜裏有錢怎麼不賞呢?沒有君子不養藝人,我看您也是穿綢裹緞的,家裏站著有房、躺著有地。您少喝一碗茶、少抽一根煙就夠我們吃的了,這點兒小錢還吝嗇?”白看的人實在受不了他這通磨嘰,又怕被旁人笑話,也就給了。海青不會這一套,臉皮又薄,隻是低頭捧著笸籮,連句話都不敢說,繞場一周才斂到三十多個銅子兒。

苦瓜見了發笑道:“你這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啊!”

海青臉都臊紅了:“我長這麼大哪曾找人要過一文錢?這、這不成了乞丐嗎?”

“胡說!”苦瓜厲聲批駁,“你看看我拿笸籮的姿勢,不是像你那樣手心向上捧著,是手心朝下,用三根手指捏著。手心向上那才是乞丐,手心向下是接錢,我們作藝的憑本事吃飯,不偷、不搶、不貪、不摟,並不低人一頭。”

“是是是……”海青唯唯諾諾地應承,卻還是拉不下臉,悄悄把笸籮撇在一邊了。

從下午兩點多直到傍晚,海青一直在陳大頭的場子,與其說幫忙還不如說自己過癮。《家堂令》《菜單子》《學滿語》《怯洗澡》,好節目一段接一段,他根本沒斂幾次錢,光顧著自己看了。好在大頭等人都知道他是“海青”,誰也不和他計較。不知不覺天色漸晚,這才見小豆子匆匆忙忙地跑回來。

苦瓜把他領到僻靜處問:“怎麼樣?”

小豆子有些失望地回答:“那家夥還真狡猾,離開‘三不管’往北邊繞了一大圈,又向南去了日租界。我不敢跟太近,走到街口有買報的,我給人拿份報紙的工夫他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