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混了一年還照舊(3 / 3)

“他發現你了?”

“應該沒有,我猜他可能進了某棟房子。”

“宮島街和榮街交口?”海青走了過來,他對租界很熟悉,“那是日本領事館。”

苦瓜靈機一動:“對啦,你看看,這是國貨還是日本貨?”說著從兜裏掏出個小盒遞給海青。

海青一看就笑了——仁丹!原來苦瓜在那地攤兒上玩了個“袖裏坤乾”,摸走一盒仁丹。仁丹是砂仁、豆蔻、薄荷等藥材製成的小顆粒,有避暑、消食、解暈的功效。仁丹最早是日本人發明的,在亞洲風靡一時,後來中國藥商也開始仿製,尤其“五四運動”以來,民眾抵製日貨,國產仁丹花樣百出銷量驟增。

海青仔細看了看那個藥盒道:“森下株式會社,日本貨。”這次倒是他先一步醒悟:“現在一般藥店買不到日本仁丹,擺攤的卻能弄到貨,而且他偏偏消失在日本領事館附近,八成是領事館派出的密探。”

風水輪流轉,苦瓜反倒一頭霧水:“日本密探為何監視‘三不管’?”

“終於也有你請教我的時候。”海青笑道,“日本自袁世凱當權時就覬覦華北,段祺瑞政府又曾向其借款,此後日本又支持奉係軍隊,如今他們的勢力遍布天津,刺探各方麵情報。‘三不管’離日租界這麼近,派人監視也不稀奇。”

苦瓜聞聽此言,原本炯炯的目光漸漸暗淡下來:“不對啊……就算日本人監視‘三不管’,有必要殺人嗎?賈胖子、崔大愣他們算什麼?無權無勢,跟軍閥政客、革命學生、民間團體都扯不上關係,日本人害他們有何意義?看來這個擺攤的應該和此案無關。”

“不是還有另一個可疑之人嗎?咱們再去查他。”

苦瓜卻沒答複,打發走小豆子,垂頭喪氣道:“好不容易有點兒進展,又鑽進死胡同,實在太煩人啦!天快黑了,我有點兒累了,咱今天就查到這裏吧。”

海青見他臉色不大好,不免替他擔心:“你也別太勉強,不是已經知道凶手了嗎?早晚會搞清楚情況的。這樣吧,明天咱們休息一下換換心情,去看場電影怎麼樣?”

苦瓜揉了揉眉頭道:“也好。”

“你想看什麼片子?”

“稍等,我去撒泡尿……”

苦瓜雖然答應了海青,卻還是放不下心事,一邊思索凶手,一邊朝戲台走去——那是一座草台班子的簡易戲台,用竹竿和木板搭起來,占地並不大,上麵有蘆棚,三麵圍著褪色的舊台帳。這會兒天色已晚,唱梆子的藝人早就散了,台上沒人,衣箱、桌椅都在那兒堆著,刀槍斧鉞之類的道具也都插在架子上,還用繩子拴好了。這附近沒有茅廁,苦瓜便繞到戲台後麵,解開褲子撒尿。

哪知這泡尿撒了一半,他忽覺腦後有細微的響動,扭頭一看——刀槍架子裹著台帳一並倒下,朝他腦袋砸來!

幸虧苦瓜飛賊出身反應機敏,他來不及提褲子,情急之下向旁邊一撲,那刀槍架蹭著他的耳朵砸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雖說演戲的武器是假的,畢竟也是木頭做的,十幾把這樣的玩意兒連同架子一起從高處倒下,若被砸中,不死也得重傷。苦瓜倒在地上,嚇得麵如死灰,剩下半泡尿全撒褲子上了。

戲班的人聽到動靜一股腦兒跑過來問:“咋回事?刀槍架怎會倒?明明綁在台柱上。你沒事兒吧?”

苦瓜這才爬起身,提褲子係腰帶,低頭查看刀槍架,見那上麵果然有一條斷了的繩子。斷口處是整整齊齊一道白茬,明顯是被利器割斷——這不是意外,有人要殺他!

果不出先前所料,該來的終於來了,凶手已知道苦瓜在調查,要殺他滅口。苦瓜立刻質問道:“剛才誰在台上?”

戲班的人麵麵相覷,最後有個似乎是班主的人開了口:“好像沒人吧?半小時前就散戲了,我去張羅晚飯,他們幾個剛才在台下跟收板凳的閑聊,再沒別人了。或許有小孩偷偷地跑上去玩,我們沒留心。實在對不起,你受傷了嗎?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苦瓜顧不得跟他廢話,快步繞出戲台,見暮色下人影恍惚,並沒有什麼可疑者,而原本站在遠處的海青不見了!

他在戲台周圍找了一圈,仍不見海青蹤影,不禁憂心忡忡,生出個恐怖的猜測,又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他正呆呆發愣,忽覺背後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他一時緊張來不及多想,腳尖點地縱身一躍,躥出去一丈遠,這才回頭觀看。

“好功夫。”後麵來的正是海青,“怪不得你能躥房越脊……”

“你死哪兒去了?”苦瓜沒好氣兒地問。

“抱歉,叫你久等了。”海青赧然一笑,“中午沒吃飯,我實在是餓了,去買了倆火燒。已經吃了一個,還剩一個,你吃嗎?另外我還買了份報紙,想查查明天有什麼電影。”

苦瓜想把遇襲的事告訴他,卻注意到海青用左手遞來火燒,報紙也夾在左腋下,右手垂在身側,指尖上隱隱有血跡。苦瓜立刻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轉而問:“你的手怎麼了?”

“哦。”海青從兜裏掏出幾片碎玻璃,“都怪陳大俠那兩串錢,我不是被假金牙推了一跤嗎?銅錢把兜裏的墨鏡硌碎了,我也不知道,剛才掏錢把手劃破了。”說著他隨手扔了碎掉的墨鏡,“你怎麼了?”

苦瓜盯著地上那鋒利的玻璃片,咽了口唾沫道:“沒什麼。”

“你臉色很難看,是不是還在發愁?不是還有三天嗎?越著急越辦不成事。先別想那麼多了,暫時放輕鬆。”海青打開報紙,“明天光明大戲院上映卓別林主演的《淘金記》,這家夥可逗樂了,咱就看這個吧。”

苦瓜沉默好一會兒,輕輕應了一聲:“好……”

沈海青走進家門時,客廳的落地座鍾剛好響了八下,管家老吳一臉不耐煩地站在鍾旁邊,掏出他那塊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舊懷表,皺著眉頭對了對時間。

“我跟你說過無數遍,你那塊表該換了,在我印象裏,它就從來沒準過。”海青說著話一屁股坐在真皮沙發上——平時他很講衛生,穿這身又髒又破的衣服絕不亂坐。可今天不一樣,他實在太累了,感覺渾身的骨頭都要散了。

“少爺。”老吳揣起懷表,板著臉踱到沙發旁,“我也跟你說過無數遍,要按時回家,你也從不聽,而且一次比一次過分。天都已經黑了,廚子把晚飯熱了兩次,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要報警了。”

“何必這麼大驚小怪?沒那麼嚴重。”

“不嚴重?你這兩天沒看報紙吧?各家報紙都撰文談論‘三不管’的混亂,坑蒙拐騙、偷拿卡要、殺人越貨、流氓械鬥。你要是被匪人綁票怎麼辦?我怎麼跟老爺交代?”

“放心,我很安全,沒人知道我的身份。”

“哼!沒人知道?”老吳一陣冷笑,習慣性地摸了摸自己左額上的疤痕,“別說在‘三不管’,在家裏都快瞞不住了。上午廚子一直在抱怨,他在櫥櫃上留了一杯牛奶,準備做麵包用,不知被誰偷喝了,為這事兒還和女仆吵了一架。”

“呃……是我喝的。”

“女仆向我報告,說樓梯上有奇怪的髒腳印。”

海青低頭看了一眼腳上的破布鞋:“也是我。”

“還有,隔壁的史密斯太太跟我說,今天早晨有個穿灰大褂的家夥從咱家後門溜出去,鬼鬼祟祟的,還戴著墨鏡。”

提起墨鏡,海青有些不快,他從兜裏掏出空鏡框往桌上一扔道:“不到半個月碎了兩次。”

“史密斯太太猜測,咱家可能進賊了,她特意來提醒我,還打算去巡捕房反映一下治安問題。”

“討厭!”海青皺起眉頭,“多管閑事的‘色唐果’。”

“你說什麼?”老吳沒聽懂。

“哦,‘三不管’的人把外國人叫‘色唐點’,女人叫‘果食’,‘色唐果’就是外國女人。”

“你這話比外語還難懂。”

“我原先也這麼認為……你最後是怎麼擺平這件事的?”

“我向史密斯太太和仆人們解釋,說我家鄉來了個遠房侄子,那小子很不爭氣,吃喝嫖賭胡作非為。如今他兜裏沒錢找我借,我覺得不體麵,不想讓大夥看見他,就趁著沒人從後門把他領進來,帶他上樓拿了點兒錢。他說肚子餓,我又給他喝了杯牛奶,那小子竟然趁我不注意把少爺的墨鏡偷走了,以後我不會再叫他來了。”

“精彩!”海青幻想滿臉嚴肅的老吳編瞎話時的窘態,不禁發笑,“您老也有‘把點開活’的本事。”

“唉!我跟隨老爺二十年,一直兢兢業業,沒辦過一件錯事,今天真把半輩子的老臉丟光了。整個下午仆人們都在我背後指指點點,議論我的私生活,我都聽見了,他們猜測那人不是我的遠房侄子,而是我的私生子。”

“哈哈,放輕鬆。您老人家一向‘蔓兒正’,能‘壓點’,那些‘展點’‘展果’也就是背後嘀咕,不敢把您怎麼樣。”

老吳眉頭皺成個大疙瘩:“你說的都是些什麼呀?”

“都是‘春點’,‘蔓兒正’就是人品正,‘壓點’就是能鎮住場麵,‘展點’是男仆,‘展果’是女仆。”

“唉!自從您去了‘三不管’,我發現咱們越來越難交流,不過好在我快熬出頭了。”老吳從兜裏掏出一封電報,“晚飯時剛接的,老爺下星期回家。”

海青一驚,接過來看了一眼道:“徐州?不可能!他不是要去廣州談生意嗎?最早十月份才能回來呀。”

“早就告訴你要看報,現在到處都在打仗,北伐軍正與直係軍在蚌埠激戰。孫傳芳這次恐怕大勢已去了,雖然還能勉強支持,麾下將領多與南方政府暗通款曲,士兵也紛紛逃亡。老爺害怕被亂兵搶劫,已改變計劃,把貨物就地處理,貨船也遣散了,過兩天乘火車回來。”

“自由的日子快到頭了。”海青隻能接受現實。

“你胡鬧了這麼久,也該收收心了,該參加實業界人士的聚會,多關注一下時局和公司的業務,別再出去亂跑了。”

“可我在‘三不管’的事還沒辦完……”

“夠啦!”老吳生氣了,“你已經完全偏離了初衷,整天和江湖藝人混在一起,你現在這副模樣還像個體麵人家的大學生嗎?”在這棟房子裏,老吳是唯一敢批評海青的下人,因為他是看著海青長大的。

海青依舊嘴硬:“從來沒任何人規定一個大學生應該怎樣,而那些所謂的體麵人家,所作所為也未必比賣藝的光彩。”說到這兒他忽然想起苦瓜下午那番話:“作藝的不偷、不搶、不貪、不摟,並不低人一頭。或許你覺得我在‘三不管’是瞎混,可我不這麼認為。你放心,如果惹出什麼禍,一切後果我自己承擔,絕不連累你。”

“你一直這麼說,可是給我找的麻煩還少嗎?光是警所,我就跑了四五趟。這事若是傳揚出去,老爺肯定生氣。不但你要受罰,我也會跟著倒黴,還是收斂些吧!”

“再給我三天時間,最後三天!好嗎?”海青想起,苦瓜說三天內一定要查明真相。

“你……好吧,隨你便。”老吳懶得跟他再費唇舌,“反正你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

“咦?你也會說俏皮話。”

“被你傳染的。”

“就這樣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海青打了一個哈欠,“我去換衣服,你趕緊叫廚子把晚飯再熱一下,另外叫女仆準備一缸熱水,我得泡泡澡。”他想起白天換的那身行頭就惡心,身上到現在還癢癢。

“是,少爺。”老吳微一躬身轉身便去,走出幾步突然回頭,支支吾吾道,“那個……請教一個問題,剛才你說男仆叫什麼來著?‘展點’?要是像我這樣的老仆應該怎麼稱呼?”

海青眨眨眼睛想了想道:“‘蒼展’。”

老吳很快就把一切安排妥當,海青換了日常的衣服來到餐廳,晚餐是奶油烤雜拌。熱了三次已經完全變形,就像一團嘔吐物,裏麵的牛肉也嚼不動了,還真不如“三不管”的火燒好吃。他耐著性子把那團亂糟糟的東西吃完,迫不及待地撲進浴缸,邊泡澡邊思考今天的事——苦瓜真的發現凶手了嗎?為什麼他不告訴我?真的有所謂幕後主使之人嗎?還有,我的底細被他摸到多少?

當他從浴缸裏爬出來時早過了晚上十點,仆人們都休息了,他一頭倒在床上,再也沒力氣考慮任何問題……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聽一陣敲門聲。

“進來……”海青掙紮著睜開眼,發現已經天光大亮。

老吳一臉嚴肅地站在臥室門口道:“現在是八點半……哦,不!我的表快,是八點二十七分,你還不起床嗎?”

“再睡會兒。”海青拉起被子蒙住腦袋,“我今天不去‘三不管’,中午約了看電影……”

“好吧。但有件事得告訴你,今早有個破衣爛衫的男孩來到咱家門口,向門房老趙打聽這是誰家,還問了一些關於你的事情,老趙沒告訴他,那男孩不死心,又去向鄰居家的仆人打聽,似乎想確認你的身份。老趙立刻向我彙報,我想把那孩子叫過來盤問,但出去時他已經溜了。”說罷老吳又把臥室門關上了。

海青不耐煩地咕噥一聲:“知道了……”他停了一會兒突然睜開眼睛,一猛子坐起來——小男孩?確認身份?小豆子!

刹那間他想起苦瓜昨天下午說的話,“三不管”至少有兩人可疑,他們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應該好好調查。有一個人已證實是領事館的密探,而另一人……

海青困意盡消,低頭看了一眼扔在床下的灰布大褂——不再需要它了,我暴露啦!

[1] 梭胡牌,一種紙製的麻將牌。

[2] 吃栗子,相聲行話,指說話結巴、遺漏台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