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jo4�光明大戲院坐落於法租界福煦將軍路,這個路名是為了紀念在世界大戰中指揮協約國聯軍取得最後勝利的法國名將斐迪南·福煦,而這條路也像世界大戰一樣火藥味十足。天津兩大百貨巨頭——天祥市場、泰康商場——都在這條街上,離此不遠還有剛落成就因白宗巍墜樓案聲名鵲起的中原公司。另外,著名富商高氏家族也相中這塊寶地,正在籌建天津勸業場,各大商家雲集於此,競爭之激烈可想而知。
也正因為地段繁華,華北電影公司投資修建了光明大戲院。這家戲院裝潢富麗、占地廣闊。大門上懸掛著繽紛璀璨的霓虹燈,一進門是多達二十三級的大理石台階,兩旁是西式的雕花木質扶手,門廳內擺滿迎賓花卉。舞台是西方歌劇院風格,上層包廂,下層散座,可同時容納一千五百名觀眾,以放映電影為主。這裏一開張就把其他影院都比下去了,成為殷實人家、時髦青年趨之若鶩的消遣佳地。
此時將近上午十點半,電影《淘金記》即將開演,觀眾早已迫不及待,陸續走進大廳準備檢票。苦瓜不想再讓海青請客,提前一小時就來了,買好票在休息區等候,奇怪的是一向喜歡熱鬧的海青竟遲遲不到。眼瞅著時間將至,苦瓜漸漸焦急,聯想到昨日自己遇襲之事,又不免有些擔憂,走到樓梯口向下張望。
恰在這時,一輛黑色福特小轎車停到戲院門口。司機率先下車,快步繞過車頭到另一邊,打開後排車門——有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麵的年輕人邁著莊重的步伐走出來。
他剛下車時苦瓜根本沒看出是誰,直到走進門廳才覺得眼熟,忙邁下幾層台階仔細辨認,不禁笑了笑道:“我就知道這小子家世不一般……嘿!我在這兒呢。”
海青明明看到招呼,反應卻很冷淡,轉身打發走汽車,這才不緊不慢走上台階。苦瓜又迎下兩步道:“你這麼一捯飭,還挺精神。應了那句老話,人配衣裳馬配鞍,西湖景配洋片,狗戴鈴鐺跑得歡。”
海青似乎對這個玩笑有些不滿:“我是狗,你又算什麼東西?”
“我是另一條狗。”苦瓜還跟他玩笑呢,“你怎麼現在才來?再晚些別說淘金,連金子渣兒都不剩了。”
“本不想來的,但是既然定好不能爽約。”
苦瓜這才發覺他態度有些異樣,便問:“你怎麼了?為何穿這身衣服來?”
“事已至此,我還有必要偽裝嗎?”
“哈哈,你終於親口承認一直在偽裝啦!”
“不承認能行嗎?你一再跟蹤我,早就弄清楚我是誰了,連我住的地方都知道,這場戲還有必要演下去嗎?”
“跟蹤你?!”苦瓜一陣蹙眉。
“承認吧,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難堪的應該是我,我還傻嗬嗬地跟著你‘把點開活’,其實就是個小醜,演的都是戲中戲。”
聽到“小醜”二字,苦瓜心頭湧起一陣不快,卻壓抑著道:“我沒嘲笑過你。”
“那你讓我穿有虱子的衣服?”
“調查需要,不是故意戲耍你。”
“或許吧,但你懷疑我是命案的幕後指使者,不是嗎?”
苦瓜抿了抿嘴唇道:“好吧,我承認。昨天我是有點兒疑心,可那是因為我撒尿時有人割斷繩子,想用刀槍架砸死我,恰好你手上有鋒利的碎玻璃……”
“別編故事啦!”海青根本不信,“憑你的身手,誰殺得了你?事情明擺著,你明明看出我臉幹淨了卻不點破,是怕引起我的警惕吧?你明明猜到凶手是誰卻不告訴我,是防備我通風報信吧?你說‘三不管’有倆可疑的家夥,其中一人證實是領事館密探,另一人呢?就是我,對不對?”
苦瓜無可否認道:“不錯,我提防過你,但現在已經不懷疑了。昨晚我思考很久,你……”
“昨晚?到現在你還撒謊,今天早晨你還派小豆子監視我家!”
“沒有啊!不信你去問……”
“問小豆子?有用嗎?你早跟他串通好了。”海青咄咄逼人,“人前一套背後一套,你從來就沒信任過我。”
“你值得我信任嗎?”苦瓜終於忍無可忍,和他爭辯起來,“你這家夥冒冒失失來到‘三不管’,平白無故跟我交朋友,卻不透露自己的底細,莫說是我,就是換作別人,誰又能相信你呢?”
“我隱藏身份是怕被熟人認出來,如果我去‘三不管’的事被家裏長輩知道,就不準我出門了。”
“哼!您是高貴人,我們這等臭藝人本就不配與您交往。”
“你說話別這麼陰陽怪氣的,捫心自問,我何時虧待過你?我幫了你許多次,這還不夠嗎?”
苦瓜反問道:“難道你沒騙過我?你對這樁案子沒有絲毫隱瞞?”
“沒有。”
“你睜著眼睛說瞎話!”苦瓜氣哼哼地解開衣襟,從大褂裏掏出一張報紙,“這份《益世報》還記得吧?就是登載劫牢事件的那張,我一直留著呢!這上麵寫的什麼,你再念一遍!”
海青立時無言以對。
“怎麼啞巴了?不敢念?怕念出來跟上次不一樣?從一開始你就在騙我!我找其他識字的人問過了,什麼‘火案罪犯脫逃’?明明寫的是‘火柴新品上市’!不愧是讀書人,真有學問,手指著報紙一個字一個字地編,弄個火柴廣告就把我耍得團團轉,都成段子啦!”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當天晚上我就知道你說瞎話。你難道忘了那天小梆子是怎麼描述劫牢之人的嗎?警察目睹的是一個身穿黑衣、長著白臉、有酒糟鼻子的人。這才對呀!你那麵具是從威……威什麼的地方弄來的,整個‘三不管’沒人識貨,警察也沒見過,再加上深更半夜光線恍惚,看到我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他們根本沒瞧出我戴著麵具,誤以為長相怪異。可你讀的報紙是怎麼寫的?頭戴異國戲劇麵具,不但知道是麵具,還知道是演戲用的,甚至知道是外國貨!哈哈,真是笑話!警察都沒認出來,報館又怎麼知道?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當時你也在場,你親眼看到我把甜姐兒救走了。”
“不,我沒在場,去警所的是我們管家老吳。”
“謔!真了不起!”苦瓜挖苦道,“去警所都不必親自出麵,派管家去就搞定了。你家真是有錢有勢啊!”
“你知道我叫他去警所幹什麼嗎?”
“有錢人家的事,我不想知道。”
海青氣不打一處來,道:“我派他去買放甜姐兒!”
“哦?謝謝你。”話雖這麼說,苦瓜無絲毫感激之態,“我早就告訴過你,不用你多管閑事,我自己能救她。”
“就憑你?你還真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呢。”海青譏諷道,“若不是我花五十塊大洋上下打點,跟警所打好招呼,他們怎麼可能把甜姐兒單獨提出來?若甜姐兒還在牢裏關著,你一輩子也救不到!而且你逃跑時警察已經要開槍了,若不是老吳阻攔,你這條命早沒啦!”
苦瓜回憶那晚的情形,果如海青所言,卻道:“那你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告訴我?還編那個假新聞?”
“我是想……”海青自覺有點兒理虧,“想和你學相聲。”
“你就是想掐住我的短處,要挾我!”
“別說得這麼難聽。”
“話難聽,難道你不是這麼幹的?我不答應跟你一起行動,你就揭我老底,這不就是要挾嗎?後來發現賈胖子也是被人害死的,三樁命案有關聯,你是不是更開心啦?多好的偵探遊戲,花多少錢都買不來這樣的消遣,變戲法的、練把式的、拉洋片的……大少爺,你玩痛快了吧?”
“放你娘的臭狗屁!”這時前一場電影正好散場,樓梯上下擠滿了人。大夥被他倆的爭吵吸引,眼見這位西服革履的年輕人說髒話,都不禁咂舌皺眉。
苦瓜一臉不屑道:“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原來你這樣的大少爺也會罵街。”
“跟你學的!你知道我替你擔了多少麻煩嗎?本來老吳把甜姐兒接出來,這事兒就完了。可你偏偏自作聰明,非要在警察麵前把人救走。你以為這幾天我光跟著你查案?為了不讓警所追究,我又派老吳跑了好幾趟,又多花好幾十塊才把這一案買平。”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我在乎的是人。”
“我不在乎人?我若不在乎,救甜姐兒幹嗎?”
“哼!誰知道你對甜姐兒安的什麼心!”苦瓜這句話竟透著一股酸溜溜的醋勁兒。
“好心。”海青冷笑,“我可不像某些人,明明惦記人家閨女,嘴上卻不敢承認。”
這句話戳到苦瓜的痛處,他說道:“你、你再說一遍!我抽你!”
“你打呀?花了我的錢,受了我的恩,反過來還要打我,難怪都說你們戲子無義。”
“好,我無義!”苦瓜把衣兜翻個底朝天,把所有錢都掏出來,“你怎麼救甜姐兒、怎麼周濟老五,都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你統共就給我十塊錢,其中給陳鐵嘴那兩塊昨天已還了你,剩下的也一並還你吧!”說著也不管銀圓、銅錢還是紙幣,他照著海青就扔過去。稀裏嘩啦一陣響,那些錢如天女散花般散落。
兩枚硬幣打在海青臉上,海青覺得這是莫大的羞辱,而且是拿他的錢羞辱他自己,臉都氣白了,道:“你這是要畫地絕交?”
“對!你瞧不起我,我還瞧不上你呢!別看你穿得人模狗樣,誰知道是人是鬼?為了跟我套近乎還編故事。說什麼你也父母雙亡,也不怕遭天譴!你的錢我拿著紮手,誰知道你哪兒來的這些損陰喪德、斷子絕孫的昧心財!”
“渾蛋!”海青怒不可遏,照他臉上就是一拳。
苦瓜也氣得五迷三道,什麼功夫全忘了,竟沒能躲開,海青這拳正打在太陽穴上。他豈能吃這個虧,回手還了一記耳光。
海青從小到大沒挨過打,今天被苦瓜這一巴掌打得半邊臉都木了,緩過神兒來更是大怒,往前一撲抓住苦瓜衣襟道:“我跟你拚啦!”說著就要撞腦袋。
“你撒開!撒開!”苦瓜邊躲閃邊拍海青的肩膀,無奈他死死揪著不鬆手,“你屬王八的,咬住不撒嘴,瞧這手兒!”說著話抬腿朝海青的腳踝一勾。海青被他絆了個趔趄,卻仍不鬆手,拽著苦瓜同時一歪——倆人抱成一團順著樓梯滾了下去!
門廳裏頓時一片騷亂,樓梯上的人左躲右閃,幾個太太、小姐嚇得大喊大叫,門童趁亂爭搶撒在地上的錢。他們倆連滾十幾層台階,重重摔在一樓地板上,海青周身劇痛,嘴唇也硌破了,“呸”地吐了一口血唾沫,又薅住苦瓜的衣領。苦瓜後腦勺磕了一個大疙瘩,掙紮著爬起來,也反手掐住海青的脖子道:“渾小子!沒想到你被窩裏放屁——能文能武啊!”
“對……”海青氣喘籲籲,“別以為我好欺負。”
“你還沒完沒了啦?撒手!”
“少來這套,撒開你就沒影兒了。”
“你放心,我不跑,打你這路貨色用不著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