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時光更改,勝似先前(1)(2 / 3)

“好!有種咱到外麵解決,別在人家店裏耍渾蛋。”

“走啊!不管到哪兒我也不怕你呀!”

倆人薅著衣服出了戲院,頓時一通死纏爛打。正是人來人往的時候,又在繁華的商業街,圍觀的足有百餘人。天津人愛看熱鬧,更愛開玩笑,竟有人扯著脖子叫好:“嘿!這倆愣子比卓別林還哏兒!”

雖說海青比苦瓜魁梧,苦瓜終究是飛賊出身,幾個翻滾後將海青壓在身下,右手卡脖子,左手揮拳就打。他剛在海青胸口捶了兩拳,忽覺脖子一緊,似是有人從後麵抓住他衣領,還沒來得及扭過頭看是誰,臉上已挨了一巴掌。

苦瓜眼冒金星跌坐在地,抬頭一看出手之人,不禁目瞪口呆。此人正值而立之年,身材魁偉,方額廣頤,五官端正,剃著光頭,穿一身寶藍色大褂,足蹬禮服呢牛皮底布鞋,周身上下收拾得一塵不染,年紀不甚高卻有長者威嚴。莫說苦瓜,連海青也吃驚非小——這不是當今相聲第一人,鼎鼎大名的張壽爺嗎?

由於競爭激烈,天祥市場和泰康商場都絞盡腦汁吸引顧客,不約而同地開設茶座,表演各種曲藝節目。近來張壽爺恰在泰康商場的歌舞樓獻藝。按照曲藝場的規矩,越是名角越晚登台,歌舞樓攢底的是“鼓界大王”劉寶全,壽爺壓軸,倒數第二個登台,所以每天十點多才過來。今天他走到福煦將軍路被看熱鬧的堵住,幸而許多市民認得壽爺,紛紛熱情相讓。他本想溜邊兒過去,隻是下意識地朝打架的人瞥一眼,正瞧見苦瓜掄拳,不由得火冒三丈,衝上前扇了他一記耳光。

苦瓜一見壽爺,凶巴巴的氣勢頓時沒了,如老鼠見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師叔……”海青也蒙了,他久慕壽爺大名卻無緣結交,沒想到竟會在這種情勢下碰麵,趕緊爬起來,拍打身上灰土。

壽爺麵沉似水,卻抱拳拱手,向圍觀眾人作了個羅圈揖道:“眾位先生太太,這是我門戶裏一個師侄,他年少無知、做事荒唐,在大庭廣眾之下打架,擋了大家的路,擾了大家清靜,太不像話啦!我會好好管教他。還請大家不要笑話,也給我們叔侄留點兒臉,別瞧這熱鬧啦!”

他名聲赫赫,觀眾們都喜歡,話音剛落,立刻有人回應:“這話說遠啦!我們聽您講笑話,哪能看您笑話?孩子年輕,別生氣。我們不打攪了,走吧走吧……”隻片刻工夫,圍觀眾人走得幹幹淨淨——這便是相聲名家的人緣。

壽爺又掃了苦瓜一眼:“跟我來。”說完向路邊一個胡同走去,苦瓜蔫頭耷腦跟在後麵,海青也過去了。

待到僻靜處,壽爺驀然轉過臉來道:“你怎麼回事?”

苦瓜再次跪倒,開口便道:“我錯了。”

“有句老話叫‘相不遊街’,你懂不懂?”

“懂……”苦瓜怯生生地回答。

“我看你不懂!”壽爺劈頭蓋臉數落道,“咱說相聲的台上可以戲謔胡鬧,下了台就要規規矩矩做人,過分的玩笑都不能亂講,更何況當街打人?別忘了你是作藝的,大小有個‘蔓兒’,今天你這般行為要是被熟人看見,成什麼話?幸而我來得早,若是驚動巡捕把你抓走,今後你還要不要臉麵?”

“我知錯了……”

“少搪塞我!瞧你這德行,衣服都破了,頭也好幾天沒剃,哪還有規矩?昨兒我跟戲法羅趕一個堂會,他說你連著好幾天沒做買賣,整日在‘三不管’閑逛,到底怎麼回事?”

“我……”苦瓜不便說查案的事,隻能硬著頭皮道,“沒什麼。”

“沒什麼?哼!”壽爺顯然是誤會了,“我告訴你,人學好不易,學壞容易得很。瞧‘三不管’邊邊角角那些落魄藝人,固然有些人命運不濟,但更多的人是吃喝嫖賭自己作的。還有那些不知上進的小子,不好好磨煉真本事,就知道蹭吃蹭喝、酗酒耍錢,整天絞盡腦汁占觀眾們的便宜。我原以為你小子吃過苦,懂得是非好歹,與那幫渾小子不同,哪知都一樣德行。你拍拍胸口想一想,當初你師父死時你會什麼?若不是我吩咐各處的場子關照你,你能有今天嗎?”

海青在旁聽著,忽然想起甜姐兒提過,苦瓜曾得一位前輩關照,原來就是壽爺。

苦瓜絲毫不敢辯解,叩頭道:“我對不起您老人家。”

“對不起我?與我何幹?我也不指望你報答我什麼,隻覺得你是可造之才,將來成角兒成‘蔓兒’給咱說相聲的露臉!哪知你小子不走正路,剛吃幾天飽飯就胡作非為,枉費我一片苦心啊……”說到這兒壽爺一聲長歎,似乎不僅是生氣,更多的是失望痛心,隨即轉而向海青抱拳道,“這位小兄弟……”

海青受寵若驚,連忙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您是前輩。”

“唉!我看你儀表不俗,想必是正經人家的少爺。不用問,必是小苦瓜坑騙你,花了你許多錢才惹起這場爭鬥。我代他向你道歉。”

海青一個勁兒搖頭道:“沒有沒有,苦瓜沒坑騙我。”

壽爺還以為他客套,趕緊說道:“沒關係,究竟什麼事您但說無妨,若有損失我叫他賠給您,錢不夠我替他補償。”

“您多心了,他確實沒坑我。”

“沒有?”壽爺摸不著頭腦了,“那你們為何打架?”

“這、這……”怎麼解釋呢?海青也不知說啥好了,“我跟苦瓜是朋友,一直挺好的,今天……哦,逗著玩!逗著逗著……就急眼了,我打他一拳,他絆我一跤,就、就打起來了……咳!其實這事兒不怨他,也不怨我,總之……我們倆吃飽了撐的!”

苦瓜跪在旁邊,聽著海青這蹩腳的解釋,忍不住發笑——到這會兒海青還在維護我,確實是個值得交的朋友,或許真是我錯啦!從小到大作賊作藝、受苦受累,心中傷痕千溝萬壑,早已經不相信陌生人了。可無論這世界多糟糕,畢竟還是有真心待你的人,就因為自己的痛苦和自卑把所有人都拒之門外,這未免太狹隘啦!

回想海青急人所急幫助甜姐兒,不忍寶子他們挨餓去買吃的,慷慨解囊周濟老五,見到四俠被父親責打就要給錢……自己怎麼會懷疑這樣一位好心人?苦瓜由衷慚愧,笑著笑著竟已流下淚水。

壽爺好心來管閑事,沒料到海青這樣答複,反而尷尬,道:“嘿!周瑜打黃蓋——兩頭情願!”以他的閱曆自然看得出海青說瞎話,但初次見麵不便訓斥人家,便想再數落苦瓜幾句。哪知一回頭,見苦瓜笑得眼淚都下來了,更是火上澆油,揚起巴掌又要打。

忽然有人叫:“師哥!消消氣兒!孩子們胡鬧,何必當真?”胡同外又來一人,年紀略比壽爺年輕,也是相聲藝人打扮,相貌端正舉止優雅,左手背在身後,右手輕搖折扇,邁著不緊不慢的四方步,竟有些文人氣質——苦瓜和海青都認識,是壽爺的搭檔陶先生。

“唉!”壽爺長歎一聲,手又撂下了,指著苦瓜的鼻子道,“你小子就笑吧!有你哭的時候。別以為現在混得不錯就一世無憂,十年前的‘三不管’曾經何等興旺,我比你清楚。那時‘三不管’比現在大好幾倍,‘撂地’賣藝的一眼望不到邊,不過十年光景,大半的地都被富商買下建房,賣藝的地兒越來越少。如今時局動蕩,北伐軍一路得勝,津京一帶許多達官貴人已暗中投靠南方。奉軍政府缺錢,‘三不管’又一再出亂子,剩下的地遲早也要賣,那時你到哪兒混飯吃?繞岸車鳴水欲幹,魚兒相逐尚相歡。無人挈入滄江去,汝死哪知世界寬!我本想提攜你到曲藝園子裏表演,趁早謀個出路,以後還能喜鵲登高更進一步,可是瞧你小子嘻嘻哈哈的樣子,好像不在乎。也罷,算我多管閑事!你這皇帝不急,我這太……太上皇也沒必要替你操心。”

“師哥,快走吧。”陶先生湊前幾步,“時候不早了,咱再不去,前場的金先生下不了台啦!”說著推著壽爺的背把他勸走,卻又回頭對苦瓜道,“說你是為你好,換旁人還懶得管呢,你小子好好反省吧。”

海青很想跟壽爺攀談幾句,可這會兒明顯不是時候,隻能眼巴巴看他們走遠,這才回頭瞧苦瓜道:“怎麼樣?這次又多虧有我吧?”

“哈哈哈……”苦瓜兀自大笑,“沒你還打不起來呢。”

“唉!瞧你這副模樣,我也沒心思跟你打了。”

苦瓜笑著擺了擺手:“不打了,不打了……”

“你可真是沒心沒肺,被壽爺這般教訓,咋還笑得出來?”

“我當然要笑!”苦瓜突然一拍大腿,“我明白啦!終於發現連環命案的動機啦!”

拳打腳踢把彼此的火氣泄了,便如雨過天晴。苦瓜把海青領到自己的住處——這是一家位於老城西南角的小店,再普通不過,店裏住的都是藝人,也就是所謂的“老合店”。

海青看著房間裏簡陋的陳設,笑了:“喲!這就是你那座沒有門牌號的房子呀!不是前後都有門嗎?在哪兒?”

“你記性還挺好,還記得那些胡謅的話。”苦瓜翻箱倒櫃,“帶你來不為別的,快把衣服換了。”

剛才一番扭打,倆人衣服都撕壞了。苦瓜猶可,本來就是件舊大褂,海青穿的卻是西裝,袖子都快扯掉了,褲襠也裂了,在地上滾得滿是灰土。好在倆人身形相差不多,他換上苦瓜的大褂,又脫掉皮鞋換布鞋道:“下一步行動是什麼?既然你已發現動機,說說吧。”

“不忙,先去接甜姐兒。警所早被你買平,風頭也過去了,其實從一開始他們父女就沒必要藏。”

“唉。”海青這才意識到自己編的那些瞎話給人家添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煩,“他們藏的地方遠嗎?”

“遠!”苦瓜皺著眉頭歎了一聲,“走到天黑咱都未必能到。”

“沒關係,今天無論多晚咱也得把甜姐兒接回來,不能再讓她擔驚受怕——‘馬前俏’[1]!”

“嘿,你這黑話說得越來越熟練了。”

海青暗自做好走遠路的準備,甚至已盤算好若是一夜未歸該怎麼和老吳解釋。哪知剛出店麵,苦瓜隻領他往西走了兩趟街,便指著路邊一個宅門說:“到了。”

“就這兒?你不是說天黑都到不了嗎?”

“是啊,要是往東走天黑都到不了……”

“廢話!南轅北轍一輩子也到不了。我還以為你把甜姐兒藏到什麼偏遠地方了呢,竟然就在家門口。”

“好包袱都是出人意料的。”

海青上下打量,這間屋子三層石頭台階,兩扇木頭門,似乎就是一戶普通民宅:“你跟這戶認識?”

“當然了,這是李先生家,城西一帶誰不曉得?”

“這位李先生很有名嗎?”

“是啊。據說李家原籍直隸滄縣,是官宦門庭,後來遷居天津。到李先生這代憤於軍閥腐敗不走仕途,在家立了私塾,教附近孩子讀書,遇到貧苦的學生分文不取,還給紙筆。而且李先生精通醫道,專攻疑難雜症,常有人求醫問藥,十有八九能治好,所以在這一帶很受人尊敬,誰家有解決不了的事也請他公斷,簡直拿他當城隍爺。若非憐貧惜老、仗義不平之人,我怎敢輕易將甜姐兒相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