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海青嘻嘻一笑,“其實你把甜姐兒托付我也行呀。”
“得了吧!我怕《托妻獻子》[2]。”說著苦瓜已推開院門。
海青跟進去,發現這戶宅院比他想象的要大許多,正堂的門開著,裏麵很寬敞,擺著許多小桌案,似是教書的教室,此時卻空無一人。苦瓜這才呼喚道:“李先生,您在嗎?”
東屋傳來回應:“苦瓜嗎?我正給田叔把脈,過來吧。”
海青又跟著苦瓜來到東屋,一邁進門檻便覺清雅脫俗——牆上掛著字畫,一望可知盡是名家手筆。書架上陳列著經史子集各類書籍,多有宋元古本。最搶眼的是東牆下有一張條案,放著博山爐和一張烏黑的古琴,牆上還掛著單弦、琵琶、月琴、二胡、八角鼓等物,頭上有塊匾,寫著“琴庵”兩個大字。看來這位李先生不僅醫術高明、學識淵博,還精通音律,是撫琴的高手。
初見李先生時海青頗感意外,此人臉龐白淨,雖說頷下故意留了撮胡須,給人老成穩重的印象,但明顯不到三十歲。海青冒出的第一想法是搞錯了,這是李先生的兒子,卻聽苦瓜問候道:“先生這幾天可好?老先生身體可還硬朗?”既然問“老先生”,那自是李先生之父,看來這年輕人確係李先生無疑了。
李先生擺擺左手,示意苦瓜別出聲,右手兀自搭在田大叔腕上。海青以前在茶攤見過田大叔,隻是從未交談過。他其實年紀並不老,似乎和老吳差不多,但多年起早貪黑辛苦勞作,又獨自拉扯女兒,已耗盡男人的青春。現在的他弓背彎腰、皮包骨頭,滿臉都是刀刻般的皺紋,單以相貌而言,很難想象他會是甜姐兒的父親。
“嗯,大有起色。”李先生笑微微地移開右手,“您是不是覺得腿腳有勁兒了?”
田大叔點點頭:“是啊!比原先強多了。”
李先生話鋒一轉:“但痰喘的毛病恐怕不易根除,這方子您繼續吃,更重要的是不能勞乏,不能著急,要把心放寬。您這個病呀,三分治,七分養。”
“唉!”田大叔愁眉苦臉,“我也想養,可偏偏攤上這倒黴事,天生苦命啊……”
苦瓜趕緊抓住話頭:“您老的命不錯,遇到難處有貴人相助。”
“你這話說誰?”田大叔滿臉不屑地瞥他一眼,“我可不念你小子的好,人家李先生才是貴人!”
“好好好。”苦瓜不跟他計較,“心病還需心來醫,我今天過來就是給您除病根的。恭喜恭喜,你們父女倆總算否極泰來啦!”隨即把完案的事說了,當然沒提海青編造新聞之事。
田大叔這才有了笑模樣,把甜姐兒從後宅喚出來。一聽說田家父女要走,李太太也特意出來,還帶著一包袱衣服要送給甜姐兒。甜姐兒再三推辭道:“逃難之人蒙您救助,已是天大恩德,先生還治好了我爹的病,我這心裏已過意不去,哪還能要您東西。”李太太道:“你在這兒天天幫著洗衣、做飯,又給老爺子端茶送水,都成我們家的使喚丫頭啦!我謝你還謝不過來。這些衣服都是我以前穿的,也不值什麼,再不收著就是嫌棄我嘍。”
甜姐兒這才收下,父女倆千恩萬謝,苦瓜也一個勁兒作揖。李先生卻道:“苦瓜,若要謝我就幫我辦件事,什麼時候單弦大王榮劍塵先生再來天津獻藝,一定給我送個信兒,我有幾個曲牌請教。”
“您放心吧。”苦瓜拍著胸口道,“哪能隻送個信兒?到時候我托同行前輩,引薦您和榮先生認識。”
“哦?”李先生聞聽此言很高興,“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苦瓜爽快地答應了。
出門時甜姐兒一手挎著包袱,一手攙著她爹,苦瓜見狀連忙去攙田大叔另一臂:“您老身子剛好,留神……”
“去去去!”田大叔皺著眉頭將他推開,“不用你管。”
“爹……”甜姐兒道,“這次若不是苦瓜幫忙,咱還不知是好是歹呢!李先生跟咱非親非故,全是瞧在苦瓜的麵子上給您治病。女兒我也是苦瓜救……苦瓜裏裏外外打點,才被偷放出來的。”顯然甜姐兒沒向她爹透露苦瓜的根底。
田大叔絲毫不領情:“我看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咱家攤上這倒黴事,八成是他妨的!不跟他來往,哪兒來這麼大晦氣?”
“唉!”苦瓜無奈自嘲,“我是背著石頭上泰山——受累不討好。”
海青見狀訕笑著湊前:“大叔,您別生他氣,我攙您……”
“躲開!你又是哪棵蔥?”
甜姐兒忙道:“這不是常來咱攤上的海青嗎?也幫咱不少忙。”
“呸!什麼海青?瞧他這副窮酸相!又是個臭說相聲的……”
海青聽田大叔罵自己是“臭說相聲的”,心裏竟有一絲得意,覺得自己學藝越來越有希望了。
說話間苦瓜已攔下一輛洋車道:“去‘三不管’。”
田大叔牛眼一瞪:“回家呀!去‘三不管’幹嗎?”
苦瓜笑道:“自打甜姐兒被警所抓走,‘三不管’的人可惦記啦!我有什麼本事?不過跑跑腿兒,多虧大家相助。如今您沒事兒了,還不趕緊回‘三不管’見見大家?以後還仰賴大夥多多照顧呢。”
“這話也在理,那就去吧。”田大叔這才上車。
海青卻覺得不對勁兒,忙咬著苦瓜的耳朵問:“你什麼意思?”
“嘿嘿,我要穩住凶手……”
田大叔獨自坐在車上,苦瓜三人步行跟隨,離得本就不遠,不多時已來到“三不管”,依舊到遜德堂門口擺茶攤的地方。苦瓜真有主意,先向小梆子報信。小梆子是個愛管閑事的人,聽說甜姐兒回來,就敲著梆子一通嚷,把附近“撂地”的人都引了過來。
田大叔雖不賣藝,也是“三不管”的老人。大夥同情他家的遭遇,紛紛噓寒問暖。唱西河的連芳、唱梅花的翠寶、踩鋼絲的秀姑以及陳大俠的女兒三俠,這幾個姑娘跟甜姐兒年紀差不多,也都擱下買賣聚攏過來,抓著甜姐兒的手,嘰嘰喳喳地有說有笑。苦瓜突然朝眾人作了個羅圈揖道:“爺兒幾個、姐兒幾個先靜一靜,我有話要說。自從遜德堂著火,這場亂子鬧得不小,甜姐兒險些被抓去抵罪,幸而吉人自有天相。前番唱的是《拷紅》,今天這段是《榮歸》,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現今還有個難處,田家的桌椅板凳燒了,茶壺茶碗摔了,買賣做不成,我提議咱大夥都表示表示,幫他們把這買賣重新立起來。”
“好啊!”海青沒忘給他“量活”,率先掏出兩塊錢。
一來由苦瓜號召,二來田家本就有人緣,在場的藝人紛紛解囊,你一塊我兩塊,那場景就像募捐。連兜裏並不富裕的老四、寶子、順子、長福,乃至陳鐵嘴、假金牙也象征性地給了幾個銅子兒,三俠和羅師傅更是每人掏了五塊,不一會兒工夫零零整整竟湊了三十多塊,不僅夠田家采買桌椅茶具的,連田大叔的藥錢也夠了——窮幫窮,苦幫苦,這便是藝人之間的義氣!
小梆子神秘兮兮地把甜姐兒拉到一邊,低聲問:“救你逃走的那個酒糟鼻子大白臉是誰?”
甜姐兒早跟苦瓜串通好了,怎會實言相告?隻道:“哪有什麼劫牢的,那是胡扯。其實我遇到兩個巡警是老鄉,他們還愛聽苦瓜的相聲,又托海青花點兒錢,才買放出來的。警所怕對上麵不好交代,所以故意編出個劫牢的故事往外宣揚,想不到你也上當了。”
“是嗎?”小梆子半信半疑。
甜姐兒又囑咐道:“這事兒你知道就行,別到處胡嚷嚷,也別到警所打聽放我的是誰,弄不好會砸人家飯碗的。”
“是是是。”小梆子往上推了推警帽,裝作一臉明白,“有這樣的好朋友,我豈能害人家?一定把嘴閉緊,就當什麼事兒都沒發生……”
苦瓜滿臉笑容,卻暗自審視在場每一人,故意提高嗓門兒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田大叔一回來我這精神就漲!大夥可能也知道,自從他家出了事兒,我連做買賣的心思都沒了,整天到處胡溜達,查找遜德堂的火頭。如今好了,田大叔和甜姐兒平安無事,我也不必再費心查訪了,旁人的事兒我也懶得管,從明天開始踏踏實實‘撂地兒’,該掙錢嘍。”
海青明白——這話是故意說給凶手聽的,叫他放鬆戒備!
卻聽到有個陰森森的聲音插話道:“哼!什麼查訪火頭,我看你小子是別有用心。”
不但海青,所有人都愣住,大家齊刷刷回頭望去——隻見陳鐵嘴佝僂著背,手裏晃悠著卦筒。
苦瓜不動聲色地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咳咳咳。”陳鐵嘴連咳帶喘,“我替你小子起了一卦,早算得明明白白。你哪是查訪火頭,分明是惦記人家閨女呀!”
“哈哈哈……”眾人一陣哄笑,苦瓜羞得臉跟大紅布一樣。
苦瓜和海青將甜姐兒父女送回家,沒再折返,而是在“三不管”附近找家飯館。這會兒早過了中午,飯館很清靜,苦瓜還是特意挑了二樓窗邊最清靜的座位,要了一碟扒肉條、一碟回鍋肉,還有一壺好茶。
海青見他這副正兒八經的樣子,還真有點兒不習慣道:“怎麼不吃大碗麵了?這麼隆重。”
“當然。”苦瓜拿起茶壺給海青滿上,鄭重其事道,“從現在開始咱倆算是正式結交,還有事情要辦,先以茶代酒。”
“好,咱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海青有些激動,雙手捧茶,“我先幹為敬。”就像喝酒一樣仰麵灌下去。
苦瓜也鄭重其事地把茶喝幹,放下杯道:“你姓什麼、叫什麼,究竟是何來曆,可以告訴我了吧?”
“你真的還不知道?”海青也懶得再爭辯,“我家是經商的,利盛商行,你聽說過吧?”
苦瓜驚得眼珠差點兒掉出來——怎會沒聽說過?利盛商行是富豪鄭氏家族的企業。鄭家原籍江浙,祖上在清廷為官,至《辛醜條約》簽訂後投身商界,在天津創立利盛商行,涉及金融、外貿、海運等多領域,是國人資本中首屈一指的大公司,在天津的影響力足可與怡和洋行、太古洋行等跨國公司比肩。而且現今利盛的老板鄭秉善,精明能幹,交際廣泛,無論在南方還是北方,都是政界、軍界、工商界大人物們的座上賓。
苦瓜猜到海青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可沒想到這麼有錢,訝異半晌才喃喃道:“原來你姓鄭。”
“不!我確實姓沈,叫沈海青,鄭秉善是我舅舅。我父親是利盛商行的襄理,負責海外業務,十多年前他和我母親乘船去英國談一筆生意,沒想到遭逢海難,就再也沒回來。那年我還不到六歲……”
苦瓜望著海青愁苦的表情,愧疚道:“錯怪你了,看來你以前說的話大體是實,你還真是無父無母的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