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咱該一人買一本狄更斯的《孤星血淚》念一下。”海青硬擠出一絲笑容,“我比你運氣好得多,用不著流浪,舅舅收養了我。他沒有子女,待我就像親兒子,家裏人也都稱呼我少爺。我原本在南方讀書,因為舅舅生意上的變遷,曾輾轉上海、漢口等地。直到兩年前舅舅增加在天津的投資,又在英租界新開辟的愛丁堡道買了一幢洋房,便把我接到這裏準備上大學,並參與公司的業務。”
“看來你舅舅打算把你培養成接班人。”
“沒錯。”海青卻很苦惱,“或許我天生不是經商的材料,對行情根本不感冒,更不喜歡跟政界的人打交道。因為多年輾轉搬遷,我本來就沒什麼朋友,來到天津後又與同學斷了聯係,實在開心不起來。直到有一天我偷偷跑到‘三不管’閑逛,看見了你……”
苦瓜眨巴眨巴眼:“怎麼有一見鍾情的感覺。”
“別臭美,吸引我的是相聲。”
“哈哈,沒什麼比活得快樂更重要,愛笑的人運氣不會太差。從那以後你就天天喬裝改扮?”
“是啊!”說起來海青自己都想笑,“我這種家庭你也知道,規矩特別多。舅舅管我很嚴,要是被他發現我去‘三不管’,以後就不準我出門啦!所以我不得不化裝,不僅要防備舅舅,還得留神仆人們,除了管家老吳沒人知道這秘密。近來舅舅去南方談生意,倒還好些,他在天津的日子,我每天都準備兩套衣服,上午西服革履到租界辦事,下午換上破大褂到‘三不管’找你,回家還得絞盡腦汁編瞎話。我整天竄來跑去,不知鬧出多少笑話。”
苦瓜聽了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好半天才撇著嘴道:“想不到,天底下竟還有你這樣來回‘趕場’的‘海青’。若非親眼所見,這些話說出來誰能相信呀。”
海青凝望苦瓜那震驚且茫然的表情,心裏隱隱有個念頭——人與人的地位、處境乃至思想是不一樣的,或許我錯啦,自恃有錢、有身份,貿然闖入別人的生活,且自以為對人有情有義甚至有恩,殊不知在別人看來,那些付出反倒是難以償還的負擔!
回想苦瓜明明很喜歡甜姐兒,卻因為自卑不敢明言,眼睜睜看著甜姐兒被抓走卻隻能強裝笑臉,為打探點兒不要緊的消息和陳鐵嘴鬥智,為了尋求真相向陳大俠苦苦哀求……自己雖然和他周遊數日,真的設身處地地體諒過這個人嗎?海青木然搖頭,朋友之間比利益更重要的是坦誠和理解。
“不管那麼多,反正你這朋友我交定了。”苦瓜伸出手來。
“謝謝。”這是他們的第二次握手,比先前坦然許多。
苦瓜夾起塊肥肉塞進嘴裏,仔細品味一番,接著道:“你也是一塊大肥肉啊!”
“嘿!”海青吃了片胡蘿卜,笑道,“你小子知道我有錢,是不是也打算吃我、喝我、占我便宜?”
“不。有你這個利盛商行的大少爺,破案簡單多了。”
話題終於回到案情上,海青甚是興奮:“你說你已經知道殺人動機了,究竟是什麼?”
苦瓜揚手往窗外一指:“就是這‘三不管’的地啊!”
“地?!”
“沒錯。上午壽爺那番教訓點醒了我,師父在世時也說過,昔日的‘三不管’比現在大好幾倍,‘撂地’的人也多,後來大片的地都蓋了房。幾年前政府本想一起改造,藝人和商販唯恐最後的地盤也被奪去,以後無法謀生,於是聯名上書向政府請願,才保住剩下的空地。可現在形勢又變了……”苦瓜手扶窗台,眺望對麵人來人往的露天市場,“若有人把‘三不管’剩下的地吞掉,豈不比張老七還厲害?”
“咳!”海青搖搖頭,“你就知道交地錢,要是把這一大片地都拿到手,豈能隻收點兒租金?那時酒樓、戲院、飯店、澡堂,什麼不能幹?即便都建成公寓,獲利也很可觀。更何況‘三不管’所剩的地都臨近租界,倘若時局變動,外國擴大在華利益,這片地區還可以改造成高級洋房,出租甚至是直接賣給外國人,那賺的錢就更多了。”
“可惡!”苦瓜扭過頭來,“你家既然身在商界,能不能查到南市這一帶的地產情況。”
“這還用查?”海青笑了,“商界人所共知,南市的地產多半都在榮業、東興兩家公司手中。”
“這我倒聽說過,南市有榮業大街、東興大街,就是因這兩家公司得名。榮業房產公司是遜帝的嶽丈郭布羅·榮源[3]創辦的嗎?”
“民間傳說,並無根據。其實榮業公司的老板姓嶽,北京通縣人。嶽家創業很不容易,他們祖上原本隻是金店的夥計,憑著勤勞努力才出人頭地,後來成為官銀號提調[4],積累大量資金。清末以來,南市清淤改造,嶽家抓住機會開辦房產公司,從政府手中買下許多無主空地,但近年來有所收斂,不再擴充了。”
“為什麼?”
“榮業公司買得較早,那時南市還很落後,所以修建的都是簡陋的木質房屋,主要靠出租獲利。二十年下來,許多房屋已破舊損漏,需要大筆維修費用,而且幾年前他們收購了南市大舞台,想改造成新的豪華劇院,因此占用大量資金,現在無力再添置新的地產。”
“那另一家公司呢?”
“東興經租處,是原任江蘇都督李純創辦的。李純是本地人,天津武備學堂出身,受袁世凱、馮國璋提拔。此人功過暫且不提,他對天津的公益事業很熱心,曾給南開大學捐款。當然,他自己也沒少掙錢,但李純已在七年前去世,據說是自殺,也有人說是被仇人謀害。這也是樁說不清道不明的公案,姑且不論。這些年東興公司主要是坐享原有的收益。”
苦瓜皺起眉頭:“照你這麼說,榮業和東興都沒有進一步擴充地產的打算?”
“應該沒有。”
“還有沒有其他商人?”
“有啊。雖說榮業、東興勢力雄厚,占了南市一多半的地,但還是有其他小公司的,畢竟南市,特別是‘三不管’,尚有油水可榨。還有一些富商也多多少少在這兒買塊地,也不拘經營什麼,好歹蓋間房租出去,就為坐等升值。即便他們資金不足,也可以找銀行貸款。”
“貸款?”苦瓜不明白。
“就是找銀行借錢。”海青盡量用淺顯的話為他解釋,“再大的公司也可能一時不便,在需要囤貨或者買地時因為錢不夠,就要向銀行借一部分,賺了錢再還。比如和榮業公司關係最深的是鹽業銀行,和我家有業務來往的是金城銀行。”
“是咱中國人開辦的?”
“對,金城、鹽業、大陸、中南,是國人創辦的四大銀行,都在英租界維多利亞大道附近。為了抵禦外資銀行的衝擊,四行聯合起來設立準備庫[5],主要為國人開辦的企業投資。”
苦瓜終於笑了:“誰說你不是經商的材料?這些事你不是很熟悉嗎?能不能通過關係查出遜德堂那片地產的擁有者是誰?”
“可以……查那做什麼?”
“傻瓜!”苦瓜當頭棒喝,“那就是連環命案的幕後黑手!”
海青瞠目結舌道:“真、真的?”
“錯不了。”苦瓜一口咬定,“遜德堂失火以來,房東表現得很反常,就算張老七飛揚跋扈,自家產業受了這麼大損失,總該來看一看,可房東竟置若罔聞,既不追究責任者也沒苛責藥鋪的人,你覺得這正常嗎?更重要的是,也唯有房東才能跟行凶者保持聯係。”
“凶手是誰?時至今日可以告訴我了吧?”
“嗯……好吧,告訴你。”
“我的媽呀!問這麼多次,總算肯說了。”
“‘三翻四抖’嘛!”苦瓜湊到他耳畔,把那人名字說了。
海青聽罷眉頭緊皺:“是他?其實我也懷疑過……但有一點得跟你講明,房東未必就是地產者。”
“此話怎講?”
“地產者擁有的是地,可以自己建房出租,也可把地租給別人,別人蓋了房再轉租,這叫作浮房。所以咱既要弄清楚地產者是誰,也要查清誰把房子租給賈胖子,或許是同一人,或許不是。我可以查地產者是誰,可是房東……”
“交給我吧,我去查。”
“你有辦法?怎麼……”
“等等!”話未說完苦瓜突然打斷,扒著窗戶往外張望,“有人監視咱們。”
“哪兒?”海青也站起來。
“已經走了。”苦瓜指著街對麵一間小店鋪,“剛才在那房簷底下有個人,朝咱這邊張望。我第一次站起來就注意到了,他似乎也提防著我,故意走開了。第二次他又躲到房子側麵,探頭探腦盯著咱,被我發覺就跑了。”
“是凶手嗎?”
“他戴著草帽,看不清。但我覺得不像那個凶犯,太矮了。”
“離這麼遠,他聽不見咱說的話。”
“那也不得不防。”苦瓜的臉陰沉下來,“事不宜遲,咱得抓緊時間行動了。”
“幹什麼?”
“了結此案,將凶手和幕後黑手一網打盡!”
“就、就憑咱倆?”海青覺得這太不現實,他覺得此案背後隱約有一股勢力,豈是他二人製裁得了的?
“放心吧。有力使力,無力使智……”
“有智也不行,咱沒勢力,怎麼抓人?”
“平地摳餅,對麵拿賊,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放開膽量,哪能沒上台就‘頂瓜’[6]?就算沒勢力,可以借勢力!咱們給他來個引蛇出洞、甕中捉鱉。”苦瓜胸有成竹,“聽好了,接下來咱分頭行動,你去查地產者,我去查房東,核實消息後我派小豆子給你送信兒,然後……”他滔滔不絕地把整個計劃說了一遍,如何抓捕凶手,如何給幕後黑手下套,如何假人之手將他們繩之以法。
海青聽得渾身是汗,直勾勾地凝視苦瓜,心裏除了佩服竟還感到一絲恐懼:“你、你小子是人嗎?這樣的辦法也想得出來。”
苦瓜急急忙忙地朝樓下喊道:“夥計!四碗米飯,大碗的……”轉過臉對海青說:“沒時間耽擱了,吃完立刻行動,順利的話明天這一切就結束啦!”
“明天……明天……”海青已明白整個計劃,仍覺難以置信,恍恍惚猶在夢中。四碗米飯擺上桌,他瞅了一眼:“我吃不下兩碗。”
“知道呀。”苦瓜朝他鼻子上一指,“我的活兒比你多,你一碗,我三碗!”說罷也不管海青還夾不夾,端起回鍋肉往自己碗裏一倒,又開始狼吞虎咽。
傍晚五點多,在“三不管”裏“撂地”的人買賣都散了,苦瓜拎著一個四四方方的草紙包,獨自站在張記餃子館門前,思考了好一陣子,終於鼓足勇氣走進去。即便他這樣的老江湖,到這門口也會緊張,因為即將麵對的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
這家店從表麵看與街上隨處可見的小飯館別無二致,但仔細觀察會發現格局有問題,明明占地很大的一片院落,廳堂卻很局促,裏麵隻有五六張桌子,都是散座,似乎後廚比前堂大好幾倍。這裏主營的是葷素水餃,還有簡單的時令小菜,不賣酒。此時正是飯口,生意卻不怎麼紅火,隻零零散散地坐著兩三位客人。這些人麵相樸實、衣著平庸,邊吃邊聊顯得很悠閑,一看就是不常逛“三不管”的普通市民,不了解這裏的底細,若知道這家店實際上是混混窩子,敢進來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