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剛邁過門檻,立刻有個跑堂的迎上來,笑嘻嘻地問:“您用點兒什麼?”苦瓜略一作揖,和顏悅色地回答:“不忙,我先找櫃上商量點兒事。”隨即徑直向欄櫃走去。站櫃的是個大胖子,少說有二百斤,肚子頂著櫃台,倆手都快摸不到算盤了。他有著一張胖乎乎的大圓臉,兩隻眼睛被肥肥的臉蛋擠得都快睜不開了,倒是很喜氣,瞧誰都樂嗬嗬的,活像廟裏的大肚彌勒佛——按勤行的說法這叫“老虎櫃”,就是故意挑個胖乎乎的人站櫃台,一來喜氣洋洋壯門麵,二來也是變相廣告,自己的夥計都喂這麼肥,手藝能差嗎?
不待胖子詢問,苦瓜搶先開口,聲音壓得很低:“辛苦辛苦,七爺在後頭嗎?在下鬥膽請見。”
胖子仍是那副笑嗬嗬的模樣,眼睛裏卻流露出一絲詭譎,甕聲甕氣地道:“您說什麼?沒聽清。”
“我想見七爺。”
胖子笑得越發和善,口氣卻大不一樣:“你是小苦瓜吧?咋不懂規矩?七爺是何等人物,你一個說相聲的想見就見?”
“瞧您說的,我也在‘三不管’混好幾年了,有什麼不懂的?”苦瓜把手中的草紙包高高一舉,“若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也不敢驚動真神呀!這包東西是我孝敬七爺的,瓜子不飽是人心,您好歹先幫我通稟一聲。七爺要說肯見,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他要說不見,我立刻抱著腦袋滾出去,哪怕七爺放個屁我也兜起大褂接著,兜回家放祖宗龕上供著。隻要您把東西送進去、把話帶到,我就感恩戴德,保佑您財源廣進日進鬥金,這一身的肥膘還得長。”
“哈哈。”胖子這回真笑了,“你們這些說相聲的真能‘泡蘑菇’……等著吧。”說罷接過紙包,掀起身後的藍布門簾,腆著大肚子晃晃悠悠奔後麵去了。
幾個堂倌隱約聽到他們的對話,都往這邊瞟,苦瓜裝作沒看見,垂首在欄櫃邊等著。等了三四分鍾,又見門簾一挑,胖子從後麵探出半個身子朝他招手道:“上人見喜,有請!”
聽到“請”字,苦瓜真有點兒受寵若驚,別看都是街麵上混飯的,混混兒瞧不起藝人,平日沒少辱罵勒索,今天張老七能對他說出“有請”,是給他天大的麵子。胖子對寨主俯首聽命,簡直跟遵從聖旨一樣,七爺既然說請,就得有請的樣子,於是站在那兒替苦瓜掀著簾子,一副恭敬禮讓的姿態。這反倒難壞了苦瓜,門洞本來就不寬,大胖子那身板堵了多半邊,他隻能側著身子往裏鑽。可胖子實在太肥,倆人身子貼身子,都憋紅了臉,費半天勁兒才擠進去,不禁相顧而笑——這是破天荒的事。但凡有身份的人來訪,張老七會親自出迎。若是“鍋夥”自己的人來,張老七也不至於說“請”。要是來的人很多,幹脆就開後門放行了。從飯館前麵被單獨請進去的人,苦瓜還是頭一位!
進入門洞後右邊是廚房,餃子館不需大廚,三四個夥計忙活著,有的擀麵皮,有的包餃子,有的拌涼菜。一大鍋開水片刻不停地燒著,隨時待用,少了就往裏兌涼的,因為煮過的餃子太多早已變得渾濁,冒著熱騰騰的白氣。胖子抹了抹滿頭的熱汗,又做了個向前的手勢道:“您往裏走,後院有人接。”便不再跟隨。
苦瓜沿著漆黑的門道走了幾步,頓時感到豁然開朗——後院天井比店麵大出兩三倍,青磚砌的牆上倚著棍棒、斧把、鎬頭等打架的家夥,還有幾塊練勁兒的石鎖、石礅。角落裏拴著條狗,有七八個混混兒或站或蹲,正在院裏聊天。這幫人都穿著青色燈籠褲,有褂子不好好穿,光著膀子往肩上搭。一個個斜肩拉胯、刺青畫虎,歪戴帽子斜瞪眼,一瞧就不是正經人,與前麵熱情周到的勤行做派大相徑庭。
苦瓜正考慮要不要跟他們打個招呼,忽聽耳旁有個聲音道:“慢行一步。”這才發覺門洞旁隱著一人,正是昨天早晨去遜德堂傳話的那個混混兒頭目。這次離得近,苦瓜看到他胸口左右各刺著一條龍,猛然想起他的名字,趕緊抱拳道:“是二龍哥哥吧?”這綽號自然是從他身上的刺青得來。
“不敢當。”二龍雖是混混兒,相貌卻很英俊,舉止也比其他流氓規矩很多,正兒八經還個禮,“怠慢了。”伸手便往苦瓜身上摸,從前胸一直摸到腳踝,確定沒帶任何利器,才微笑道,“堂上請。”
苦瓜心裏明白,對一個說相聲的沒必要如此小心,但張老七是大混混兒,凡事要立規矩,更要講排場,今天若不以這樣的規矩待他,日後如何接待別人?因此苦瓜更需謹慎,故意低頭做出誠惶誠恐的樣子,跟在二龍身後來到堂屋,還沒踏上台階就聽裏麵傳來留聲機的聲音,放的是一首小曲:
一陣金風撲麵吹,樹葉子唰啦啦一踅一堆,白露慘秋回,哎嗨嗨,行路的君子早把家歸。佳人兒怕冷,悶坐香閨暖閣內,愁皺著蛾眉盼想郎回。有郎的盼郎,無有郎的盼誰?
苦瓜一聽就知道,這是高五姑的時調《喜榮歸》,沒想到張老七也喜歡鼓曲,不禁抬頭瞧了一眼——見這座後堂坐北朝南甚是敞亮,左右各有四張花梨木椅子,對臉擺著,卻沒人就座。正中擺著一張大條案,供著武聖人關雲長,條案左右也各有一把椅子,張老七坐在東道主位置上,身後站著兩個混混兒。這倆人與外麵那些小流氓截然不同,穿灰布大褂,腳下蹬著緞鞋,但他們的馬褂袖子比一般人的長,完全蓋住雙手,其實手裏攥著斧把,而且腿上紮著帶子,裏麵暗藏匕首,這兩人貌似仆從,實際是張老七的心腹打手。
至於張老七本人,穿戴更講究,一身黑色的拷紗大褂,所有紐襻都一絲不苟地係著。他的左手拿一把湘妃竹的折扇,右臂倚在案上,手指隨著唱片節奏叩打著桌案。他四十多歲,一張圓圓的白淨臉,兩撇小胡子,略有些謝頂的頭發一律梳向右邊,還抹著發油,不明底細的人見到這副尊容必定以為他是某個大商鋪的老板——越是大流氓越和藹沉穩。
堂上靜得出奇,張老七不作聲,打手自然不敢說話,所有人都閉緊嘴巴欣賞唱片,那架勢就像某種虔誠的儀式。苦瓜正要進門施禮,二龍卻搶先喊了聲:“苦爺來啦!”這就叫人敬人高,被請進來的人無論身份高低、是敵是友,都得恭維,抬高別人身價也就抬高了自己。
苦瓜暗笑——今天我也成爺啦!可惜我的姓實在不好,還沒登場先喊“苦”,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唱老旦的呢!
這事不能遲緩,苦瓜歡天喜地快步登階,連作揖都免了,直接單腿跪地請了個安道:“七爺,您老人家好。”
張老七略一躬身,想站起來攙扶,可似乎意識到彼此的身份差距,又坐下了,笑著揚揚手道:“好好好,勞你惦記著,快請坐。”
那條案另一邊的椅子是給其他“鍋夥”的寨主預備的,左右兩側的椅子也是有身份的貴客才能坐的,連二龍那樣的頭目都不敢碰,苦瓜哪敢坐?他趕忙推辭道:“七爺麵前哪有我的座位!”
“坐下好說話。”
“您準我進來就是城門大的臉麵,瞧我這埋汰樣兒,別再髒了您的椅子,不敢不敢。”
張老七虛客套兩句也就不再讓了,從桌上拿起那包禮物道:“明順昌的醬肉,你還知道我愛這口,真是有心人。”說著迫不及待拆開紙包,身後的打手似乎怕這肉有問題,想阻攔,他卻不在意,用手指捏起一片就往嘴裏塞。
明順昌是天津有名的醬貨鋪,那兒的醬肉很出名,張老七對此情有獨鍾,皆因為他早年在館子學徒吃苦受累,整天看別人吃吃喝喝,自己卻沾不到唇,所以有點兒錢便到明順昌買塊醬肉解饞。如今與其說他愛吃醬肉,還不如說是借此回溯往昔。苦瓜早打聽清楚,這塊肉就是敲門磚,真比拉一車金子來都管用。
張老七也不說話,一片接一片地吃著,每片都細細咀嚼,雙眼茫然望著牆角的留聲機,直到這段五分半鍾的唱片放完,他才把剩下的肉一股腦兒都填進嘴裏,大嚼了幾口笑道:“聽五姑的墜子,吃我最愛的醬肉,這福分真不小!哈哈哈!”打手遞過手絹,他仔仔細細地擦了擦手和嘴,這才對苦瓜說:“你小子太客氣了,弄得我心裏怪不忍的。你是想換塊地方做買賣,還是跟什麼人結仇想叫我替你出氣?但說無妨,既然吃了你的肉,我一定幫你辦。”
“謝謝七爺。小的一不換地兒,二不找旁人晦氣,隻想請教您老一件事——遜德堂那房子的房東是誰?”
話音剛落,站在張老七左手邊的那名打手嚷道:“住口!這輪得到你問嗎?誰不知這片地方的規矩,但凡租賃店鋪一律是七爺中保,房錢也是我們代收,一手托兩家。你個臭說相聲的打聽得著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給臉不要臉……”
“別罵。”張老七抬手製止,“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人家是拎著禮物來的,你罵罵咧咧的太沒禮貌。”
“是。”打手不言語了,可張老七也沒了話,低頭搖著扇子,也不再搭理苦瓜了,意思很明顯——你打聽不該打聽的事兒已犯了忌諱,本來該打該罵,但因為你帶了禮物來,這頓打免了,滾吧!
苦瓜豈會不明白,卻憨著臉皮解釋著:“七爺,您就是借我一萬個膽我也不敢打聽您老的事兒,可這其中關聯甚大,牽扯到這月發生的連環命案。”
張老七聞聽此言一愣,笑麵佛霎時變成怒目金剛,他橫眉立目騰地站起,將扇子照桌上一摔道:“混賬東西!”凶惡嘴臉總算暴露無遺。
伴著這聲怒吼,院裏的混混兒一哄而上闖到堂口,兩名打手也掏出家夥要朝苦瓜下手。苦瓜沒料到這話會捅婁子,忙扭頭找窗戶——想施展輕功躥出去,一個跟頭縱身上房,這輩子再不回“三不管”啦!卻聽張老七又吼道:“放肆!還敢慢待貴客?我罵的是你們!一群隻知道喝酒耍錢的廢物!”
眾混混兒一陣哆嗦,趕緊縮脖低頭。俗話說盜亦有道,張老七固然不在乎旁人死活,但事關臉麵,既然他收了藝人和商鋪的錢就得保他們平安,故而崔大愣、王三死後他也曾派手下明察暗訪。他尤其懷疑是其他“鍋夥”幹的,故意在他地盤上殺人掃他顏麵。可是混混兒們四處訪查毫無頭緒,為此還糊裏糊塗跟北邊的“鍋夥”打了兩架,傷了十幾個弟兄也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而今天區區一個說相聲的竟了解內情,他能不怨手下人無能嗎?
眼見大小混混兒噤若寒蟬,張老七怒氣稍解道:“都躲開,別礙眼!”說著揮退眾嘍囉,再次落座後他又恢複和藹的神情,朝苦瓜略一拱手:“小兄弟,你知道些什麼,還望不吝賜教。”
苦瓜暗忖——不愧是能屈能伸的大流氓!卻也不敢得意,仍是賠笑道:“不敢當,不敢當!據小的所知,遜德堂失火與崔大愣、王三之死乃是一案。賈掌櫃也是被打破腦袋致死的,凶手是同一人,藥鋪起火是殺人焚屍。”
“你怎麼知道?”
“七爺不必問我如何得知,就當我半夜做夢,包公托夢相告吧。”
“哦?這麼神秘?”
“我個窮‘撂地’的,見著誰都得賠笑臉,也不光七爺您,‘三不管’裏裏外外盡是得罪不起的人。您老別再追問了,反正我所言是實,凶手是誰我也知道。”
“是誰?”張老七立刻追問。
苦瓜卻賣起關子,不緊不慢地道:“七爺,您是大人辦大事兒,大筆寫大字兒,小的萬萬不敢唐突。可今天既來到您麵前,入寶山不可空手而回,我鬥膽跟您做個‘交易’,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