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閑著說話,晚上喝茶(1 / 3)

南市不僅是娛樂中心,也是美食雲集之地,有各種小吃,東興大街附近還坐落著太白樓、同福樓、天和玉、泰豐樓等大飯莊,其中最負盛名的當數登瀛樓。

這家飯莊創建於民國二年,據《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齊人徐芾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所以“登瀛”二字不但從方位上暗喻這裏經營的是魯菜,也給人飄然若仙的感覺。潔淨的廳堂,華麗的陳設,精美的菜品,周到的服務,吸引了各界名流光顧。連普通市民攢點兒錢也願意來這裏消費,哪怕隻點一道菜也覺得是榮耀,是享受。

此刻是傍晚七點鍾,正是飯莊最繁忙的時候,一輛鋥亮的奔馳車停到登瀛樓門前。司機畢恭畢敬地拉開車門,一位年近六旬的長者走下車來——這個人身材高大,穿的雖是紡綢大褂,卻腰板筆直,透著威嚴,左手拄著一根亮銀包頭的文明棍,右手戴著兩枚亮閃閃的寶石戒指。他相貌還算端正,隻是天生的鷹鉤鼻、三角眼,留著一部濃密的絡腮胡,透著幾分煞氣。他才剛站定,又從車上下來兩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也都人高馬大、體格健壯。他們穿著褐色大褂,一左一右站在他身邊,與其說是仆人,不如說是仆人,不如說是貼身保鏢。

門上的夥計早瞧見這三人,卻沒過去迎接,而是匆忙往店裏跑。不多時登瀛樓的王經理親自迎出大門道:“貴客臨門!好久不見,陳督軍,您近來可好?”

那長者不苟言笑,擺了擺手道:“如今哪還有什麼督軍?老皇曆——翻不得嘍。”

“瞧您說的。”王經理久在勤行閱人無數,最曉得這些老軍頭愛聽什麼,“老驥伏櫪,誌在千裏。您現在不過是退歸林下不帶兵了,倘若帶兵打仗依舊是千軍萬馬指揮若定。什麼先生、老板,這些稱呼都不中聽,還是叫您督軍最相宜!”

“哈哈哈……”這話說到那人心坎裏了,他不禁仰天大笑,竟帶著幾分粗野狂態。

此人姓陳,確實曾擔任過督軍,不過縱觀他這半輩子的作為,實在擔不起“千軍萬馬指揮若定”的考語。他出身保定軍校,是清末新軍的一分子,北洋軍嫡係,隸屬段祺瑞麾下。後來風雲變幻直皖交鋒,他審時度勢,在決戰前投降吳佩孚,還在戰後榮升督軍。沒過幾年,直奉戰爭爆發,他擁兵自重坐觀局勢,權衡利弊又投降奉軍。但他這次行動有些遲緩,而且有兩次投敵的曆史,奉係不想要這個“三姓家奴”,便責令他交權下野。兵馬他倒是如數交出了,可戰前發的軍餉卻被他鯨吞,再加上多年縱兵劫掠的不義之財,可謂腰纏萬貫。於是他在天津法租界買了洋房,又投資了兩家公司,使奴喚婢當起了寓公。

或許連他都知道自己名聲不佳,故而深居簡出行蹤隱秘,在各大商會組織的宴會上才偶爾露一麵。他不接受單獨宴請,今天是例外——邀請者的名頭太亮,要談的生意也太具誘惑力。

王經理“例行公事”地寒暄幾句,隨即引領他往店裏走,踏上台階的那一刻,陳督軍隨口問道:“請客的人來了嗎?”

“還沒有。”王經理仍不忘恭維,緊跟著補充一句,“您不愧是軍人出身,做事規矩守時,一般人比不了。”說著抬起右手,做了個請進的動作。

陳督軍邁進大門,掃視寬闊的店堂,當年手握兵權時,他也常來這裏,因此並不感到陌生,所以便道:“在哪個包間?”

“不是包間,是二樓散座。”

“嗯?”陳督軍麵露不快——雖說他已下野,畢竟手眼通天、財大氣粗,吃飯從來都在包間,何曾坐過散座?

“您有所不知,二樓拐角那一桌緊鄰兩扇窗戶,不僅通風涼爽,還能俯瞰街景,多少人排隊想訂呢!宴請您的人可能喜好熱鬧,特意選了那桌。”

本來尷尬的情況被王經理打圓場圓得大好,陳督軍慍色稍解道:“是利盛商行鄭老板訂的吧?”

“具體情況我不清楚,據櫃上的人跟我說,今早訂桌的是個穿大褂的年輕人,姓梅,有點兒南方口音,舉止規規矩矩,說今晚您和鄭老板要來,務必準備得豐盛些,而且出手闊綽,預付二十元押櫃。我猜可能是鄭家的仆人。”

“嗯。”陳督軍點點頭——鄭秉善這樣的大老板總不會因為一頓飯就親自跑趟飯莊吧?肯定是手下人訂的。

想至此,他不再猶豫,快步向樓梯走去。在天津衛一般的飯館,堂倌都很熱情,瞧見客人離著老遠就喊“裏麵請!”,若是熟客還要報出名姓“張爺、李爺、趙爺,三位樓上請!”,為的是給來客臉上增光,也顯得興隆熱鬧。可像登瀛樓這樣的高級飯館,用餐者大半是達官貴人,高聲喊嚷反倒顯得粗俗,而且容易暴露客人隱私,所以來往堂倌看到陳督軍隻是笑著行禮,拘謹而不失禮貌。

王經理邊上樓邊滔滔不絕地介紹:“今天的魚翅非常好,鮑魚也很不錯。我記得您最愛吃扒駝掌,如今兵荒馬亂的,我們弄來點兒新鮮駝掌實在不容易,若非您這樣的貴客,我還舍不得上呢。”

說話間已到訂好的座位,果然臨近窗戶通風良好,餐桌上鋪著潔淨的繡花桌布,擺著青花瓷餐具,並不比包間差,唯一的缺點是離樓梯有些近。陳督軍沒再抱怨什麼,隻是道:“畢竟是人家請客,等鄭老板來了再點菜。”

“好的。”王經理答應一聲,隨即招呼堂頭,“快給陳督軍泡茶,要上等毛尖……哈哈,下麵很忙,我暫且失陪,鄭老板一到我親自把他領上來。”說罷鞠躬而退——王經理認識的上層人物數不勝數,也未必把現在的陳督軍看得有多重;但是買賣人和氣生財,對任何一位客人都恭敬有禮。

陳督軍把椅子轉向窗邊,緊靠窗台坐下,邊喝茶邊向外張望,兩名隨從就站在他身後——按理說主人與貴客吃飯,仆從沒資格在旁。但陳督軍在沙場上混了半輩子,幹過無數殺生害命的勾當,保不準遇到什麼仇家,凡事小心為妙,他們要等另一方到場,確認身份之後才能回車裏等候。

對於鄭秉善這個人,陳督軍並不熟,隻在宴會上見過幾麵,記得他五十歲上下,個子不高,有一張胖乎乎的圓臉,參加活動總是穿著黑色燕尾服,係一個紅色領結,完全是西式做派。他說話略有點兒南方口音,十分親切和氣,卻綿裏藏針,不失商人的精明。

傍晚的南市車水馬龍,登瀛樓更是熙熙攘攘,時而有汽車或洋車停靠在門前,送來形形色色的客人,穿綢裹緞的士紳,西裝革履的老板,抱著哈巴狗的闊太太,甚至還有金發碧眼的洋人……卻始終不見鄭秉善那雍容的身影。

陳督軍感覺手中的茶杯涼了,街上行人漸漸變得模糊,才意味到天色已晚,忙回頭問隨從:“幾點了?”

一人掏出懷表看了看:“七點半。”

“怎麼回事?姓鄭的戲弄我?”陳督軍漸漸失去耐心,“這要是在過去……”後麵的話沒繼續說——要是在他手裏有兵的時候,誰敢這麼藐視他,早被他抓起來槍斃啦!

就在這時,樓梯傳來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那明顯不是堂倌急促的小碎步,而是端莊的客人。三人齊刷刷望過去,隻見上來個英俊的年輕人,二十歲出頭,穿著名貴卻很花哨的西裝。

“又不是……”陳督軍不耐煩地抱怨一句,正打算起身下樓,取消這次會麵,卻見年輕人訕笑著走過來。

“您是陳督軍嗎?”

“嗯?”姓陳的一愣,“正是。”

“晚上好……”年輕人想握手,似乎又覺得不恭敬,把伸出一半的手縮回去,深深鞠了一躬,自我介紹,“我是利盛商行鄭先生的外甥,也是公司的臨時負責人,我叫沈海青。”

陳督軍被這狀況鬧蒙了,道:“鄭老板臨時遇到什麼事了嗎?”

“沒有啊。他在徐州,一切都很好。”

“徐州?!”陳督軍頓了片刻似乎想明白了,“今天這頓飯是你借你舅舅之名請我嘍?”衝著鄭秉善的大名他竭力克製,但言語間已流露出不滿——這麼個毛頭小子也要跟我談生意,簡直是胡鬧!

哪知海青露出困惑的表情道:“我宴請您?今天不是您要和我舅舅談生意才訂在這裏嗎?事情太倉促,請柬中午才遞到我手裏,舅舅在外地回不來,我還怕隨便派人不恭敬,親自過來的。”

“什麼?!我找你們談生意?”

“對呀。您請柬上說,‘三不管’有塊地想賣,所以……”

“不對!明明是你們資金周轉不便,有塊地希望盡快出手,想低價賣給我……咱的請柬呢?”

一名隨從麻利地從懷中掏出請柬,與此同時海青也拿出張請柬。這兩張都是做工精良、有印花的硬紙柬,還散發著香水的味道,任誰一看必定是尊貴之人送出的。恰好此時堂倌打開二樓電燈,四人圍成一團,將兩份請柬一比照——雙方誰都沒說謊。

海青一臉驚訝道:“內容相反的兩份請柬,這是怎麼回事?”

“混賬!”陳督軍把兩張柬往桌上一拍,“筆跡是一樣的。”

海青心中暗笑——怎會不一樣?都是老吳寫的嘛!等著瞧,好戲在後頭。他心裏得意,卻裝作無辜:“是不是有人開玩笑?您和我舅舅有共同的朋友嗎?”

話音未落又聽見上樓的腳步聲,繼而傳來一陣爽朗的大笑:“哈哈哈……鄭老板!陳督軍!你們真給麵子,我得好好感謝你們呀!”

“來啦!”陳督軍瞪起眼睛,想看看戲耍自己的是什麼人。卻見來的是個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頭戴警帽,身穿警服。他的警服上有兩枚亮閃閃的肩章,身後還跟著一名魁梧的年輕警察,像是他的勤務員。陳督軍認識,此人是直隸警察廳的二把手——曹副廳長。

“是你?!”

“當然是我,您和鄭老板聯名下帖,我敢不來嗎?哈哈哈……怎麼了?”曹副廳長也意識到氣氛有點兒不對,“鄭老板呢?”

海青鞠了個躬,有禮貌地回答:“我是鄭先生的外甥。”接著又故意試探:“您也是接到請柬來的嗎?”

“當然嘍,有什麼不對嗎?”曹副廳長摘下帽子遞給隨行警員,從兜裏掏出請柬。

陳督軍也顧不得禮數了,奪過來便看,這不看還好,看完更是暗憋怒氣——自從北伐戰爭開始,直係軍閥落敗,奉軍的日子也不好過,北方政府麵臨財政壓力,雖說從日本弄到一筆貸款,但主要用於軍事開銷,其他部門依舊缺錢。如今警察勒索錢財、吃拿卡要,固然是積習所致,卻也因開不出工資,實在沒辦法。曹副廳長目前最重要的職責就是想方設法為警察廳籌錢。而給他的這封請柬上竟寫著,陳督軍和鄭老板有意組建一個福利會,呼籲各界人士給警務部門捐款,以確保警察的清廉,維持市麵安定,因此恭請曹副廳長共商此事。有這天上掉餡餅的美事,難怪姓曹的一上樓就道謝!

海青尷尬地笑了:“這裏麵恐怕有些誤會。”說著把另兩份請柬遞到曹副廳長麵前。

廳長看後也很詫異道:“怎麼回事?誰下的這些請柬?”

海青趕緊推說:“我這張原本是送到商行的,中午才由秘書轉遞到家裏,我也不清楚是什麼人送的。”

“哼!”陳督軍冷冷道,“今早我家門口來個小子,自稱是你們鄭家的仆人,把請柬交到門房就走了。”

曹副廳長也道:“我這張也是警察廳接待處代收的,下午才遞到我手中。丁廳長還取笑說,當天下帖當天吃飯可真夠急的。我問過接待處的人,說來送請柬的也是個年輕人。看來咱們誰都沒親眼見到這人呀!這頓飯也是他訂的嗎?王經理,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王經理見廳長駕臨,也跟著一起上來,見他們仨話頭不對趕緊轉身下樓,到櫃台把訂餐名冊捧了來,當著眾人的麵翻開,又指著今早訂桌的那一行——二樓靠窗散座,押櫃二十,交款人梅穎。

“梅穎……梅穎……”廳長反複念叨這名字,似乎品味到什麼,露出一絲笑容,“這事兒有意思……”

陳督軍卻笑不出來,追問:“還能不能找到這人?”

王經理很為難:“既無電話,也沒留下地址,到哪裏去找?他給了二十元押櫃,誰能想到是惡作劇?”

“哈哈哈……”廳長已忍不住仰麵大笑,“甭找了。你們還沒瞧明白那名字?梅穎!早就沒影兒啦!”他說著倒釋然了,福利會的事看來是一場笑話,但和這兩家財神爺多套套近乎總不會吃虧,興許真能籌到點兒錢。

王經理也笑了,自然要說幾句場麵話,趕緊抱拳拱手道:“今天這事真是意想不到,全怪我未能詳察。不過話又說回來,三位皆是我請都請不來的貴客,托這位匿名朋友的福竟然全都駕臨。沒說的,既然有押櫃的錢,我叫灶上做一桌上等宴席,再奉送一壇陳年佳釀,三位務必賞光盡興……”

突然,一個響亮的聲音打斷王經理的話:“還輪不到你借花獻佛,請客的來啦!”

眾人皆是一驚,循聲音望去——窗台上蹲著一個人,渾身上下裹著黑色衣褲,臉上戴著麵具。

蒼白的臉龐,圓圓的鼻子,笑盈盈的嘴唇彎而上翹,兩隻笑眯眯的眼睛,眼角下卻掛著一滴血淚。這麵具太怪了,瞧見苦瓜的那一刻,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海青在內。

經過一番驢唇不對馬嘴的交涉,此時已將近八點。外麵天色已漸漸黑了,雖說南市是熱鬧地段,畢竟比不上租界,隻有幾盞路燈。小醜蹲在窗台上,身後就是沉沉的夜幕,他又穿著黑衣服,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卻使那張麵孔更加醒目,便如懸浮於半空中,這情景令人毛骨悚然。眾人之中唯有海青知道是怎麼回事,也唯有他識貨,知道這叫小醜麵具,可他麵對這張笑臉竟也感覺頭皮發麻——不錯,小醜的表情永遠是笑,而在這誇張得近乎瘋狂的歡樂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是陰險的算計還是痛苦的哀號?持續盯著這張臉你不會覺得可笑,隻能感受到詭異和恐怖。

片刻驚詫之後,首先緩過神兒來的是陳督軍那兩名仆從,他們立刻向腰間摸去。

苦瓜早看出他們帶著槍,挖苦道:“嘿!不愧是當兵的出身,反應比警察還快,我猜你們倆原先是陳督軍的副官吧,與人做犬都已經習慣了。”

兩人一愣,似是被苦瓜點破身份,但還是把手槍掏出來,陳督軍也偷偷摸向後腰——他本人也帶著槍呢!

“哈哈哈……”苦瓜一陣大笑,“我好心好意請諸位吃飯,你們卻拿槍對著我,太不夠意思了吧?再說警察廳長在座,你們就敢掏家夥,還有王法嗎?”他的聲音比平常尖細,還略帶點兒天津口音,與說相聲時的京腔京味兒大不相同,這是為了隱藏身份故意為之。相聲藝人有一門技藝叫“倒口”,就是模仿各地方言,表演《學四省》《繞口令》《怯洗澡》等段子時會使用。苦瓜精於此道,今早他也是故意操著南方口音訂桌。至於那個送請柬的年輕人則是海青,經過這些日子“修煉”,海青的喬裝也爐火純青,誰能想到清早那個低眉順目、謹小慎微的年輕仆人和現在這個自信滿滿、談吐瀟灑的少東家竟是同一人?

聽了苦瓜這番話,曹副廳長緊皺雙眉,回過頭瞪了一眼陳督軍的那倆仆人,似是怪他們無禮,又似嫌他們比自己的隨從掏槍還快,搶了風頭。那倆仆人臉上皆是一紅,趕緊把槍收回去。廳長卻已沉住氣,打個哈哈道:“朋友,你就是那個‘沒影兒’吧?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麵目見人,就憑你編造謊言誆騙我們,我就可以抓你!”

“廳長,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身份低微、相貌醜陋,實在見不得人,若不用這個辦法,怎能把各位邀來?王經理,愣著幹什麼?上菜呀!二十塊大洋交您了,今天咱是照著腦袋做帽子,千萬別替我省,什麼好上什麼。”

海青心裏暗罵——是別替你省,還是別替我省?飯是你訂的,可錢是我給你的呀!

王經理主持飯莊多年,什麼場麵沒見過?一開始有點兒震驚,但略一思忖,誰花錢不也是自己賺嗎?於是又露出了招牌一般的笑容,還故意賣弄,親自對堂頭唱起菜名:“聽好,清燉魚翅、紅燒鮑魚、清炒蝦仁、蔥燒海參、糟溜魚片、九轉大腸、清湯銀耳、油爆雙脆、香酥雞、扒駝掌、幹燒魚、燴三絲……”一口氣將二十多道上等菜肴背出,如行雲流水一般。

海青沒料到今晚還能聽到一段別開生麵的《報菜名》,高興地鼓起掌道:“好!太精彩啦!”話一出口才意識到這與緊張的氣氛格格不入,又把手撂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