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閑著說話,晚上喝茶(2 / 3)

曹副廳長也在笑,卻不是好笑:“看來今天這頓非吃不可嘍!不過老話說得好,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吃這頓飯是有代價的吧?”

苦瓜聳了聳肩道:“別說得這麼難聽。代價?興許對廳長您還有莫大好處呢。”

“無聊!”陳督軍拍案而起,“你算什麼東西?我可沒工夫陪你戲耍。”說著便要離開。

“且慢。”苦瓜阻攔道,“今晚來的人,論年紀您最長,多大的水也漫不過您這隻鴨子!拍屁股一走豈不掃興?”

陳督軍聽他把自己比作鴨子,氣哼哼地回頭瞪他一眼。而論現在的地位,曹副廳長最高,聽他這話竟沒把自己當成主要客人,也有些不快地道:“敞開窗戶說亮話吧,你意欲何為?”

“當然要說,不過得等客人來齊再說。”

“還有別的客人?”

苦瓜側身往樓下瞥了一眼,笑道:“這不就來了嘛……”

話音剛落,就聽下麵亂起來,似乎有人爭執,吵吵鬧鬧的,而且動靜越來越大。不多時傳來雜遝的腳步聲,一群人亂哄哄擁上樓,有的背著挎包,有的舉著相機和鎂光燈,有的拿著鉛筆和筆記本——來的是一大群記者。

海青暗笑,這都是他讓老吳寫信請的。《大公報》《益世報》《大風報》《庸報》《商報》《北洋畫報》等多家報館同時接到密函,稱今晚八點將有人在登瀛樓二樓揭開一樁命案真相,屆時警察廳曹副廳長將會把犯人繩之以法。這樣的大新聞,他們能不來嗎?苦瓜之所以不訂包間,就是考慮到要有足夠的空間讓記者旁觀。來的人如此之多,先衝上來的已經架起閃光燈,後麵的還在樓梯上與堂倌爭執,推推搡搡好不熱鬧。

王經理當機立斷道:“別攔著,讓他們都上來。”他想開了,反正已經這樣了,來就來吧,明天登報還能順帶著給飯店做廣告呢!

樓梯被記者們堵得嚴嚴實實,陳督軍想走都走不了,連敲手杖高聲嗬斥道:“讓路!你們給我閃開!”

根本沒人搭理,大夥的目光都被窗戶上的人吸引了。記者們見識廣博,接觸新事物也多,一下就認出來:“咦,那不是洋人馬戲團的小醜嗎?”紛紛搶著拍照。

眼見所有的聚光燈都對著窗口的怪人,曹副廳長很傷自尊——這是怎麼了?都比我搶風頭,即便是個副職,我好歹也是個廳長,怎麼就這麼沒有存在感啊!他一躍而起,指著記者們咆哮:“別照啦!都給我安靜!”跟他來的那個警察也隨著一起嗬止。

一兩個記者可能會害怕,但是現在擠著十幾家報社的人,法不責眾,互相壯膽。這會兒別說副廳長,就是副市長阻攔也沒用。苦瓜見狀哈哈大笑:“陳督軍、曹廳長,你們別嚷了,人不留客天留客,快坐下歇歇吧。”

陳督軍無可奈何,這時掏槍肯定會被照下來,再扣他一個心懷鬼胎、威脅記者的惡名,他隻能悻悻然回到座位:“你到底想幹什麼?”

曹副廳長卻沒說話,氣餒地往椅背上一靠——今天算是上賊船了,見機行事吧。

苦瓜起身,卻沒下窗台,手扶窗框居高臨下站在那兒道:“諸位,靜一靜。實不相瞞,是我寫信把你們請來的……”這句話一出口,記者們頓時不吵了,而且靜得出奇,隻聞拿筆記錄的沙沙聲。“正如我信上所述,請各位來是為了揭開一樁命案,各位皆是見證。”說著苦瓜又往曹副廳長身上一指,“今晚曹廳長好比包公臨凡、海瑞降世,聽完我的陳述由他來處置這一案。”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曹副廳長聽了這話總算找回點兒尊嚴,從懷裏掏出一把小梳子,梳了梳剛才因為咆哮弄亂的頭發,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準備照相。

終於開始了,苦瓜彎腰從桌上拿起個茶碗,往地上一摔,“啪”的一聲清響,眾人正詫異為何有此舉動,卻聽他悠然開口道:“守法朝朝憂悶,強梁夜夜歡歌,損人利己騎馬騾,正直公平挨餓,修橋補路瞎眼,殺人放火兒多。我到西天問我佛,佛說——我也沒轍。”記者們聽到這滑稽的順口溜,先是一愣,繼而都笑出聲來,連曹副廳長也忍不住撲哧一下。

海青暗自埋怨——這又不是單口相聲,你念什麼定場詩啊!

“諸位不要笑,聽完我說的這起案件,或許你們會覺得這首詩寫得格外真實……七天前‘三不管’起了場火,一家字號叫遜德堂的藥鋪被燒,掌櫃的姓賈,當場被燒死,若不是附近的人及時救助,恐怕會殃及整個‘三不管’,將會有無數人喪命。這場火因何而起,至今似乎也沒弄清楚,也沒人願意詳細調查,總之警察當場抓了兩個人:一個是那家藥鋪的夥計,叫李長福;另一個是藥鋪門前賣茶的姑娘,她的爐子每晚都寄存在藥鋪裏……”

海青注意到,苦瓜沒提甜姐兒的名字,看來有意回護,不想讓記者滋擾她。聽到這兒,曹副廳長已有些不耐煩地道:“就為這雞毛蒜皮的案子,你就把我們找來?還驚動這麼多報館?真是無理取鬧。”

“您別著急,請各位來自有請各位來的道理,案子是大是小聽完了再下結論……要說這倆被抓的人真是可憐,無憑無據就被投到監牢裏,幸而這世上還是好人多。”苦瓜突然抬手朝海青一指,“這位!利盛商行的少老板,他辦了件好事。”

眾人目光都聚焦到海青身上,海青故意顯得有些驚慌,左顧右盼了一番,隨即低下頭。

“眾位恐怕還不了解吧?這位少老板出身豪富、揮金如土,可就是不愛往正道上走。他整日遊手好閑混跡市井,聽戲看曲,拈花惹草,經常到‘三不管’瞎逛……”苦瓜故意把海青說得十分不堪,實則是掩護,怕眾人猜出他倆是同夥,“事有湊巧,他到遜德堂門口的茶攤喝茶,風流性子一發作,就看上那位賣茶姑娘了。他三天兩頭跑去糾纏,無奈那姑娘不允,他急得百爪撓心沒辦法。正在這時藥鋪著火姑娘被抓,少老板靈機一動,來個‘英雄救美’,派人到警所疏通,竟將那位姑娘買放出來。”

苦瓜故意隱去劫牢之事,對警所而言,被人從內部把犯人救走是非常丟臉的,何況鄭家早已花錢打點,不會聲張。拿錢買放都是瞞上不瞞下的,曹副廳長一無所知,不禁以異樣的眼光盯著海青,仿佛重新認識了這個年輕人。

海青很不好意思,頭壓得更低,偏偏苦瓜還故意問:“少老板,您可真是大善人啊!怎麼樣?美人一定騙到手了吧?是不是已經成其美事了?”

“你、你……”真是胡說八道,我和甜姐兒什麼事兒都沒有,這你還不清楚?有話不能明說,海青臉憋得通紅。

“哼!”苦瓜越發冷笑,“無話可說吧?虧你出身名門、衣冠楚楚,其實是個道貌岸然、色膽包天、乘人之危的騙子!遜德堂那把火就是你放的,你為了誆騙賣茶姑娘故意行出此事。”

“胡說!”海青聽不下去了,額頭上青筋暴起,早忘了是做戲,跳起來嚷道,“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這兩聲喊得聲嘶力竭,記者們架好相機對他一通狂拍。鎂光燈閃過,海青猛然醒悟——假戲不如真唱,苦瓜就是要激我生氣,留下這印象深刻的場景,以後就沒人猜疑我跟他串通了。

果不其然,苦瓜一陣大笑,又把話往回收:“別動怒,我跟你開個玩笑。你不過是個沒用的花花公子,唯獨對女人花心思,殺人放火你沒那個膽。不論你出於好心還是色心,那位姑娘好歹得脫牢籠,就算是你一樁功德吧。至於被抓的另一人,竟也遇到好心人……”說著他又伸手指向陳督軍,“李長福是您買放的,對吧?”

“瞎說。”陳督軍不急不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和他無親無故的,為什麼買放他?”說著他還朝記者們瞟了一眼,“難道那人也秀色可餐?”

記者們都笑了,覺得他很風趣。

苦瓜卻道:“您當真跟他無親無故嗎?我給您提個醒,遜德堂以南那塊地是您的,房子也是您的,您是他們的房東啊。”

“我……”陳督軍想否認,可想起誆騙他和海青的請柬,看來地產的事兒此人早就摸清了,於是改口,“就算我是遜德堂的房東又如何?也不能證明李長福是我買放的。”

“嘿嘿,害人不留名很正常,救人不留名的還真沒幾個。‘三不管’的人都認為李長福是倒黴蛋,隻是著了一場火叫他趕上了,碰巧其他兩個夥計年紀太小,警所不願抓,因而拿他抵罪。明明是您把他撈出來的,怎麼不認呢?廳長,要不您派人把那片警所的所長找來,當麵把這事兒問清楚?”

曹副廳長臉色很難看,自己的手下胡亂抓人、要錢買放的事兒被公然抖摟出來,正無處撒火,隨即一拍桌子道:“不像話!拋開案情不論,怎麼能隨便抓人又隨便放呢?三令五申不準勒索,若不拿一個作法,隻怕也刹不住這股歪風。李大彪!”

“在!”那個魁梧的勤務警立正應道。

當著眾記者的麵,曹副廳長要樹立自己廉潔公正的形象,厲聲吩咐道:“你現在就去六所,把所長給我叫來!”

“是!”

“慢著……”陳督軍笑著阻攔,“別查了,那人確實是我打發手下人買放的。”紙裏包不住火,此事一問就明。

廳長依舊板著臉:“即便您承認,我還是要追究。這不是您自己的事,是關乎紀律的大……”

陳督軍拍了拍他的手:“既在公門內,也是好修行。兄弟們的日子也不好過,能把人放出來就是恩德,賣給我個麵子,這事兒您就別多問了。”說這話時他低垂雙目,竟顯得很慈祥。

“不錯。”苦瓜接過話茬兒,“陳督軍是地地道道的善心人,幹的好事還不止這一樁。”

“你這話可不像恭維。”陳督軍喝了口茶,對著苦瓜微微一笑——就算我承認李長福是我買放的,你又能奈我何?

“怎麼不是恭維?諸位有所不知,陳督軍不但救出了李長福,還對藥鋪的夥計網開一麵,沒叫他們賠償房屋損失,連最後一個月的租金都沒要。天底下有幾個這樣的房東?”

“這不算什麼,我隻是覺得他們可憐。”

“您做善事一點兒都不張揚,從始至終連臉都沒露,全是通過中間人跟藥鋪交涉。”

“沒錯。”陳督軍大言不慚,“我去幹什麼?小小一點兒恩惠,難道還叫人家立個長生牌給我磕頭?”

苦瓜猛然問道:“莫非您跟那幾個夥計見過麵很熟?”

“我哪有工夫見他們?房租的事自有手下人管。那幾個夥計,包括被抓的李長福,我從來沒見過。”

“不對吧?您真的一個都不認識?”

“一個都沒見過。”陳督軍笑著又喝口茶,那杯喝幹了,堂倌趕忙拿起茶壺又給他續上一杯。

“好好好,您真好……”苦瓜突然口氣一變,提高嗓音痛罵,“好個心如蛇蠍的偽君子!”

那兩個隨從見他口出不遜,往前湊了幾步,現在是不能掏槍了,卻要動手打苦瓜。陳督軍卻將他們攔住道:“別與他治氣,有拾金的,有拾銀的,沒有拾罵的。罵人不理罵自己,罵人不答罵爹媽,叫他罵!罵夠了廳長自會處置。”

苦瓜似是徹底看穿了陳督軍的嘴臉,也不再搭理他,轉而向記者們說:“陳督軍救出的李長福不是無辜之人,是凶犯!遜德堂的火也不是意外,是殺人焚屍!那位賈掌櫃不是被燒死的,而是被打破腦袋致死,他的屍體就埋在西郊,一驗便知……”記者們本來已有些失望,聞聽此言又來了精神,趕緊奮筆疾書。“事情還不止如此,就在賈掌櫃被殺前,‘三不管’還接連死了兩個人,一個練把式的叫崔大愣,還有個變戲法的叫王三,綽號‘快手王’,都是被擊裂頭部致死,凶手也是李長福!而這一切的背後主使者就是陳督軍。”

記者們一個個瞪大眼睛,“哦”的一聲驚呼。對於“三不管”曾發生的命案,他們從不在意,似乎那裏死人很正常,至於崔大愣、王三的名字他們也根本沒留心過,充其量不過是街頭藝人,值得重視嗎?然而此刻一切都不同了,一樁連環命案,牽扯到一位下野督軍,還有小醜的噱頭,這絕對是爆炸新聞。不管小醜說的是真是假,這事都能上報紙頭條。

“嘿嘿嘿。”陳督軍故意笑了幾聲,“你誇誇其談也得有個限度,亂給人栽贓是要蹲班房的。”說罷又喝了口茶——他喉嚨似乎很幹,總是在喝水。

半晌無言的海青插了一句道:“你這小醜就會胡言亂語,陳督軍何等人物?怎會無緣無故殺幾個‘三不管’的藝人?”那口氣似是在為陳督軍鳴不平。

苦瓜心道——好!這句捧的正在節骨眼兒!趕緊接過話茬兒:“誰說無緣無故?他有他的陰謀。”

“什麼陰謀?”記者們紛紛追問。

“他要謀奪‘三不管’的地!”

陳督軍麵不更色,手裏卻緊緊攥住茶杯,似是要把它捏碎。

“各位,南市一帶過去是幾個大水坑,自清末以來填平開發,民國之後漸漸興盛,其中大片的地都被商人買下。‘三不管’作為南市的一部分,原本也是很大的,容留的藝人商販很多。可是近十年來被買走的地越來越多,賣藝的場所越來越少,故而前幾年‘三不管’、東興市場乃至‘鳥市’這幾處的藝人商家紛紛向政府請願,希望保留市場讓他們維持生計,再加上流氓混混兒盤根錯節,這幫人也有勢力,都向政府施壓,進一步改造的計劃才無限期擱置。然而現在情況不同了,南北開戰以來政府很缺錢,正在到處籌款……”

“唉!”聽到這句話,曹副廳長竟深有感觸地發出一聲歎息。

“‘三不管’的地無疑是來錢的道,可是下麵抗拒很大,強行賣地又怕招惹事端,要是鬧出什麼亂子,無異於自亂陣腳,還怎麼和北伐軍打?不過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早有奸商惦記著這塊肥肉,比如這位陳督軍……”

“夠啦!”陳督軍終於聽不下去了,“這是公然誹謗!利用報紙煽動輿論,給我潑汙!”

“我煽動輿論?”苦瓜反問道,“難道你沒利用報紙煽動輿論?你幹得比我成功,也比我狠毒。那個李長福被你派到‘三不管’,就是為了製造事端引起混亂。他先殺了崔大愣,見沒什麼反應,又殺了王三,影響力還是不夠,所以你授意他放了把火。這次終於鬧大了,一時間‘三不管’的新聞鋪天蓋地,都是批評市麵混亂、事故頻出的,連廣大市民也開始擔心那個地方,政府終於可以賣地了,你也早就上下都疏通好了吧?嗬嗬嗬,可是有誰知道,你燒的恰恰是你名下的房產。燒別人的產業人家不會罷休,追查起來很麻煩,弄不好會露餡兒,對吧?燒你自己的房就容易多了,即便抓了李長福你還能把他撈出來。當然了,在處理善後時你不便露麵,太活躍容易引人注意,對你接下來的行動不利,所以你才大發善心,沒要賠償就打發藥鋪的夥計們走。反正對你而言那幾間破房不值幾個錢,若以此為契機弄到更多的地,可以翻出幾十倍利潤。‘三不管’離租界那麼近,興許你還有更深的算計,盼著外國趁內戰之機擴大在天津的地盤,那時你可以把地租給外國人,獲利更豐厚。你想發國難財,對不對?”

陳督軍臉色鐵青,若不是在場之人眾多,他早就開槍把這個揭穿他陰謀的人打死啦!他強壓心頭怒火,陰沉沉地對曹副廳長道:“要給人安罪名得拿出證據,這家夥無憑無據在這兒胡說八道,您就坐視不管嗎?”

“這……”曹副廳長一時拿不定主意,小醜的話似乎不是瞎說,可陳督軍也不好惹,到最後拿不出證據終究是瞎鬧,自己沒必要為一個連真麵目都不敢露的人得罪姓陳的。他腦筋一轉,笑嗬嗬道:“您著什麼急呀?盡管讓他鬧,反正今天他跑不了。”說罷朝站在身旁的李大彪撇撇嘴,李大彪會意,仗著身強體壯硬擠出人群——調集人手包圍飯莊。

曹副廳長又笑嘻嘻地道:“您放心,交給我吧。他折騰不了多久,等我把他抓進監獄……”說著把嘴湊到陳督軍耳邊:“要死的要活的全憑您一句話。”

“哼!”陳督軍氣哼哼應了一聲——那時確實憑我一句話,但給你遞話能白遞嗎?得花錢!哪有不吃腥的貓?可事到如今他沒有別的辦法,隻能認了。

“各位朋友,請讓一讓!”人群中傳來王經理的聲音,“我們給客人上菜。”隻見他張著雙臂分開人群,幾個堂倌緊隨其後,把一道道菜肴擺上桌——本就是上等宴席,王經理還囑咐擺盤時要多用心,期盼記者照相時連菜一起照上,給飯莊做宣傳。後廚下足功夫,真是精雕細琢,每碟菜都跟藝術品一樣,果然引得眾人一陣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