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混亂當口兒,海青站起身,一步步往人群裏溜達——快八點半了,他得躲起來。好在這時他已不再是記者關注的焦點,餐桌旁的人各懷心事,誰也沒在意他。
好菜擺上桌了,可誰還有心思吃?陳督軍表麵鎮定,心裏早就煩透了,雖說這個小醜傷不到他分毫,可地產的計劃被當眾揭穿,先前的努力都白費了。他越想越生氣,夾起一塊駝掌塞進嘴裏,又倒了盅酒一飲而盡,隨即起身道:“曹廳長,恕陳某少陪,以後咱再聯係。”
曹副廳長自然明白他說“以後聯係”是什麼意思,笑著點點頭。
“這就要走嗎?”苦瓜出言阻攔。
陳督軍冷笑道:“菜我也吃了,酒我也喝了,腿長在我身上,想走就走,你能奈我何?”他說這話時的囂張樣子已不再像個有身份的寓公,簡直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
“我無權無勢能把您怎麼樣?隻是菜還沒上齊呢,還差一道。”
“你留著自己吃吧,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海青擠在人群中暗暗著急,難道叫這家夥逍遙法外?低頭看了一眼手表,已過了八點半,怎麼還不來?
恰在此時,樓梯傳來腳步聲,還有個嘹亮的嗓音,故意拿腔作調道:“哎喲!緊趕慢趕還是來晚了,見諒見諒……諸位讓一讓,今兒這桌飯可不能沒有我呀……”
其實苦瓜的心也一直懸著,聽到這人的說話聲才鬆口氣。他雙手抱膝往窗台上一坐,壞笑道:“陳督軍,你恐怕回不去家了,撐死你的最後一道菜來了。”
記者們閃開一條道,見來者似乎也是個富商,長袍馬褂穿戴講究,白白淨淨一張笑臉,左手拿著折扇,右手揉著兩枚保定鐵球。往他身後看,排場可真不小,跟著七八個隨從,也都穿綢裹緞。
這人舉止很怪,來到二樓誰都沒理,先奔那桌菜去了,繞著桌子邊看邊讚歎:“好!不愧是登瀛樓的手藝,看著就喜歡。這燴三絲,芡汁掛得又薄又涼,瞧這魷魚切得跟菊花一樣……”他嘀嘀咕咕念叨半天,突然一抬頭,指著王經理的鼻子道:“姓王的,你不地道!以往我來這兒吃飯,怎麼沒給我上過這麼大的鮑魚?”
王經理泰然自若,笑著應對道:“再好的鮑魚您吃著也不合口,還是明順昌的醬肉最好,對吧?”
“哈哈哈,難怪你是這一行的魁元,真厲害!”他一轉身,瞧見曹副廳長,忙鞠躬致意,“廳長,久仰您的大名,處事幹練、斷案如神,您是民之青天啊!”
廳長不認識此人,但聽他如此吹捧,便也客套道:“過獎了,幸會幸會。您是……”
“哦,我是買賣人,跟王經理也算半個同行,在‘三不管’開了個小小的餃子館,鄙姓張,張春貴,人稱張老七。”
張老七!沒見過人,還沒聽說過名兒嗎?廳長氣大了——客氣半天竟然是他,這混混兒頭子怎麼也來了?
張老七又把目光瞥向陳督軍道:“這位先生相貌堂堂有尚武精神,我沒猜錯的話,您就是陳督軍吧?雖然沒見過麵,咱們有交情,您手下人肯定認得我,我一直替您斂房租。”
“知道。”陳督軍把臉一扭。他的麻煩事夠多了,不想再跟混混兒扯上幹係。
“您這是瞧不起我呀。”張老七咂舌搖頭,“其實我心裏也明白,在您這樣的大人物麵前,我姓張的算個鳥!不過嘛……嘿嘿嘿,若是有人要砸我的鳥食罐,我也得撲騰撲騰。”
“張老七。”苦瓜插言,“你來晚了,險些耽誤這頓飯。”
張老七這才發覺窗台上還坐著個人,身穿黑衣,頭戴麵具,神神秘秘的,摸不清路數,便對那個人道:“喲!這唱的是哪出戲?《九龍杯》還是《盜銀壺》?您是……”
“這頓飯我做東!”
“哦?是您下的帖子?”張老七也接到請柬,與眾不同的是他那張請柬沒落款,也沒人遞,是苦瓜偷偷用匕首釘在餃子館門板上的,“原來如此,莫非也是您讓說相聲的小苦瓜告訴我那些話?”
“正是。”苦瓜暗笑——我不就在你麵前嗎?
張老七根本沒認出苦瓜,不僅因為苦瓜戴著麵具、變了聲音,更是因為“三不管”的藝人懾於他的淫威,一向對他卑躬屈膝,哪會想到苦瓜也有挺胸抬頭的一麵?他倒是能屈能伸,立刻整了整衣袍,恭恭敬敬地向苦瓜深施一禮道:“枉我在‘三不管’混了半輩子,落入人家算計尚且不知,您可幫了我的大忙啦!可否將名姓相告?”
苦瓜不耐煩道:“您是爽利人,今兒怎麼也磨嘰起來?”說著朝樓梯口一指:“再囉唆他可就溜了。”
張老七回頭一看,陳督軍拄著手杖正往人群裏擠,忙嚷道:“姓陳的,您先別走!”隨著這一聲嚷,跟他來的七八個人立刻將陳督軍圍上——這幫人都是混混兒,今天到體麵地方來才換穿長袍,袖子裏都藏著家夥呢。
海青瞧見這場麵,終於領會到“沒勢力,可以借勢力”這句話的含義。此刻陳督軍有槍卻不能隨便開,而且隻帶來倆人,明顯落於下風。他雖不知張老七想幹什麼,但他圖謀“三不管”就等於動了張老七的根基,張老七此來一定不是好意。他沒搭理張老七,而是扭頭望著曹副廳長:“這幫家夥是什麼來曆,想必您心裏有數。您身為警察廳長,難道就看著他們胡作非為?還不……”
“冤枉呀!”張老七嬉皮笑臉道,“我哪敢胡作非為?不過是想跟您聊幾句,好不容易見一麵,連杯酒還沒敬您呢。”
陳督軍依舊不理他:“廳長,這事兒你管還是不管?”
曹副廳長微微一笑:“相見便是有緣,人家也沒把您怎麼樣,且聽他說些什麼。”他心裏自有算計——這幫混混兒是不要命的主兒,逼急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不能吃眼前虧,李大彪已去調集警力,暫且坐山觀虎鬥,等我的人包圍這裏,你們誰都蹦不出我的手心!
張老七皮笑肉不笑,一步步湊過來道:“陳督軍,我剛來您就嚷著要走,多掃興呀!初次見麵,我還為您準備了一份見麵禮呢。”說到這兒他把臉一沉,朝樓下嚷道:“來人哪!給陳督軍添個菜!”
眾人皆感惶恐,也不知他帶來多少手下。又是一陣雜亂的樓梯聲,當先上來的是張老七的得力打手二龍,肩上扛著個麻袋;後麵還有幾個混混兒,寶子、順子也裹挾其中。
海青又往人堆裏擠了擠,避免被寶子他們看見,隻能隱在一名記者身後偷偷窺視。他見二龍把麻袋往陳督軍麵前一摔,解開繩扣,往下一扒——眾人不禁驚叫,原來裏麵裝著個人!
這人顯然遭受過殘酷的毆打,渾身血跡斑斑,尤其兩隻手已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渾渾噩噩,神誌不清。陳督軍身子一顫道:“長……”隻吐出這一個字,趕忙閉口。
“哈哈哈。”苦瓜笑道,“對!您得管住嘴,千萬別叫。您剛才當著大夥的麵說了,遜德堂的夥計一個都不認識,叫出來就露餡兒了。”
張老七也陰笑道:“俗話說得好,好漢護三村,好狗護三鄰。有人在‘三不管’殺人放火,我當然得管。這小子骨頭硬,倒也是條漢子。我把他抓起來問是誰指使的他,他不肯說,我就打斷了他的左腿;他還不說,我就再打斷他的右腿。最後我把他的指甲一根根拔下來,終於……唉!陳督軍,我萬萬沒想到,您是有錢有勢的人,何必非要砸我們的飯碗呢?”
陳督軍惡狠狠地瞪著張老七,雙目似要噴出火:“栽贓!你這是故意栽贓,我跟這個人半點兒關係都沒有。”事到如今他隻想自保,顧不得李長福死活。
忽然,有個稚嫩的聲音嚷著:“是他們!就是他們!”隻見寶子衝到陳督軍那兩個隨從麵前:“起火前一天,來我們鋪子買茯苓霜的就是這倆人。”
兩名仆人麵露慌張,其中一人竟下意識地掏出手槍,驀地裏人影一晃——隻見二龍猛地向前一躥,飛起一腳,將那人的槍踢飛,怒吼道:“休想殺人滅口!”
苦瓜見寶子無恙,鬆了口氣,冷笑道:“哪個大宅門的人會去遜德堂買藥?那是他們約定的暗號。李長福一到‘三不管’就投入遜德堂,吃住都在藥鋪,其間和陳督軍沒有聯係,那必然有事先定好的暗號。上個月陳督軍聲稱在‘三不管’丟了錢包,到警所大鬧一場,弄得‘三不管’盡人皆知。那就是行動開始的暗號吧?那件事過後沒多久,崔大愣就被殺了。至於這兩位去遜德堂買藥,則是最後的暗號,他們一露麵李長福就明白,該放火啦!”
“胡說!”陳督軍額上已滲出冷汗,兀自嘴硬,“你們串通好了,一起陷害我。我從來沒派人到那家藥鋪買過藥,憑一個半死不活的夥計和一個滿口謊話的小孩,就想給我定罪?”
苦瓜連連搖頭道:“您是燉熟的鴨子——肉爛嘴不爛!也罷,您家住在法租界對不對?實不相瞞,昨天後半夜我去您家串了個門,還在廚房拿了點兒東西。”說著他往懷裏一摸:“曹廳長,接住了,這可是證據!”
曹副廳長見他拋來一物,忙伸手接住,見是個雞蛋大小的紙團,打開一看,裏麵裹著塊石頭。他舉著石頭端詳半晌,實在不得要領,不禁發問:“這能證明什麼?”
“證明你笨!”苦瓜笑道,“包塊石頭為的是扔起來方便,證據是那兩張紙。”
眾人不禁發笑,曹副廳長臉都臊紅了,直喘粗氣,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也不好發作,心說——等我的人來了再跟你算賬!他展開包石頭的紙,果然有兩張,四四方方並不出奇,上麵用墨筆寫著“遜德堂”三個字……不!一張寫著“遜德堂”,另一張是“孫德堂”。
苦瓜解說道:“那個開藥鋪的賈掌櫃不是什麼規矩人,他賣的東西有真有假,用山藥粉冒充茯苓霜。由於假貨從外觀上看太像真的,連他自己都真假難辨,於是做了一個記號。裝茯苓霜的竹簍底部都放一張紙,真貨寫的是字號‘遜德堂’,假貨是‘孫德堂’。陳督軍,您口口聲聲說,從沒派人到遜德堂買過藥,您家又怎麼會有這兩張紙?即便跑遍天津衛,能僥幸找到一家和遜德堂同名的字號嗎?孫德堂又到何處去尋?獨此一家絕無分店。哈哈,您大意啦!那日這兩位仁兄在遜德堂買了四簍茯苓霜,兩真兩假,我真假各取一張,還有兩簍原封沒動,現在還在您家廚房裏放著呢……曹廳長,派人去查吧,一查便知。”
陳督軍高大的身軀漸漸開始顫抖,也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恐懼。
苦瓜不緊不慢,接著道:“廳長,我再給您提個建議,陳督軍雖然有錢,恐怕也不能一口吞下‘三不管’,要幹成這件事必會找銀行貸款。像什麼金城銀行、中南銀行、鹽業銀行,您不妨都去查查,問問陳督軍最近有沒有跟他們商量貸款。”
“你、你……”陳督軍雙唇抖動,說不出話來。
“若嫌這些證據不夠,咱不妨再打個賭。”苦瓜站起身來,朝記者們喊道,“諸位朋友,請你們來的信裏寫得明白,叫你們搜集陳督軍的新聞,要帶照片的,拿來了嗎?”記者們亂了一陣,不少人從包裏掏出自家報館曆年的報紙,苦瓜又說:“陳督軍既然把這重要的差事交給李長福,必是親信之人。我猜在他以往的照片裏一定能找到李長福。”
一時間翻動報紙的嘩嘩聲響徹二樓,不多時有個站在前排的記者像發現寶藏一樣放聲大叫:“果然有!在這兒哪!”眾人頓時一擁而上紛紛爭看。
“給我!”曹副廳長上前奪過,低頭一看——是七年前陳督軍就任時的照片。那時的陳督軍一身戎裝,手持軍刀,胸前掛滿了勳章,威風凜凜不可一世。他左右站著兩名馬弁,正是現在保護他的兩個隨從。在他身後還有幾個部下,其中之一便是此刻倒在地上氣息奄奄的李長福,雖然照片上的李長福身著戎裝,但麵貌依稀可辨。
這時又有個孩子衝出人群——順子始終不相信長福是凶手,覺得他是被張老七屈打成招。直至此刻鐵證如山,他實在抑製不住情緒,騎到長福身上,一邊扇耳光一邊質問道:“你為什麼要殺人?為什麼要害掌櫃的?為什麼騙我們?渾蛋!渾蛋!……”不知不覺竟垂下淚來。
此時李長福是身負重大嫌疑的要犯,幾名混混兒立刻上前將順子拉開。李長福似是被這幾個耳光打醒了,睜開迷離的雙眼,恍惚瞥見了順子,喃喃道:“對不起……”又昏厥過去。
片刻之間曹副廳長已拿定主意,轉過身把那張報紙往陳督軍麵前一舉道:“您說不認識李長福,這張照片怎麼解釋?現在人證、物證都有,恐怕您得跟我走一趟了。”他說這話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嚴肅表情,與方才戲謔耳語時判若兩人。
陳督軍自知大勢已去,心底已泛起難以遏製的恐懼,但他還有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強打精神擠出一縷微笑道:“廳長,您仔細想想,‘三不管’的地賣給誰豈是我說了算的?想買地的人很多,怎能斷定會落入我手?您可要想清楚。”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在曹副廳長聽來如當頭棒喝——對啊!他怎麼能斷定那塊地必然會賣給他?但人證、物證擺在眼前,這樁連環命案肯定是他指使,這不是自相矛盾嗎?難道……沒錯!他早就暗中疏通好了,相關官員已許下重賄,隻怕連褚督辦都被他買通啦!抓他會不會給我惹來麻煩?
“廳長,您不能猶豫啊。”張老七笑嗬嗬走過來,他已經把陳督軍得罪苦了,絕不能容其翻身,必要置於死地,“先前白宗巍跳樓鬧得民怨紛紛,影響很不好。今天當著這麼多記者的麵,您務必要秉公執法,不能再給褚督辦添罵名啦!再者……”他湊到廳長耳畔小聲嘀咕,“抓了也未必馬上要判,他有的是錢,就算審他個三年五載也不打緊呀。”
審個三年五載?廳長眼睛一亮——對啊!把他抓起來,既不判也不放,上頭交代得過去,還能從他身上得好處。往大了說可以籌集到不少警務資金,往小了說我自己也能撈油水,細水長流一點點榨,直到把他所有的財產榨幹為止。
“嘿嘿嘿。”想至此曹副廳長笑了,竟覺得這個混混兒頭子很夠朋友,“你說得有道理,此案我定會秉公處置。”
張老七抱拳拱手道:“您真是曹青天啊!哈哈哈……”
完啦!陳督軍望著這兩個奸詐的家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一個小時前他還是頤指氣使的大人物,現在卻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這一切是誰造成的?他扭臉盯著苦瓜:“你到底是誰?把麵具摘下來!咱們肯定認識,你一定跟我有仇!”
苦瓜冷冷地道:“你隻說對一半,咱們素未謀麵,但確實有仇,因為你殘害‘三不管’的藝人。”
陳督軍的表情與其說是憤恨,還不如說是哭笑不得:“難道你就為了幾個臭賣藝的跟我過不去?那三條賤命算得了什麼?”
“放屁!這世上沒有誰的命是賤的,你卑鄙無恥、濫殺無辜,隻要還是個人就該和你有仇!”
陳督軍二目通紅,伸手便要摸槍,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一聲悶響,緊跟著騷動起來,吵吵嚷嚷,人聲鼎沸。樓上也亂了,記者、堂倌乃至混混兒紛紛跑下去觀看,不多時有人笑著回來道:“那位利盛商行的少老板,被這場麵嚇壞了,想開汽車趕快溜走,一不留神撞在廳長的警車上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
“笨蛋!”曹副廳長不禁抱怨,“真是個沒用的少爺秧子。”
嘲笑聲中,也不知誰突然叫道:“咦,那個小醜不見啦!”陳督軍回過神兒來,再向窗口看去,小醜果然已不見蹤影,隻留下一片漆黑無垠的夜空。
“報告!”李大彪跑上樓來,立正敬禮,“附近三個所的警力已抽調過來,請廳長指示。”說著從一樓擁上來大批警察,其中有不少是持槍的。
此時餐桌旁隻剩下陳督軍,他坐在饕餮盛宴之前,望著數不清的警察、記者還有流氓混混兒,所有人的眼睛都直勾勾盯著他。這些人都曾被他利用過,而此刻仿佛變成了一群索命閻羅。
他茫茫然呆坐片刻,終於掏出了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