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天津河東中學。
操場上扯起一道道幕布,掛著數十幅書法、繪畫作品,真草隸篆花鳥魚蟲,這些字畫都出於同一人之手——白宗巍。
白宗巍墜樓案經《大公報》《益世報》連續報道,早已轟動津門,世人皆知直隸督辦的親哥哥強搶民妻,逼出人命。雖說白宗巍的悲劇一定程度上也是他自己導致的,但還是博得了廣大民眾的同情。一時間激起了反對軍閥、反對官商勾結的熱潮。正是在這種情勢下,社會名流紛紛搜集白宗巍的作品,舉辦書畫展,並給這次展覽取了個響亮的名字——“藝術的不幸”。
觀展之人絡繹不絕,竟使寬闊的操場顯得有些擁擠,京津兩地不少文人墨客專程來欣賞字畫,但更多的人純粹激於義憤,特意來悼念這位不幸的藝術家。展會正中央懸掛著白宗巍生前的自畫像,還有他跳樓前寫的那份控訴書。摩肩接踵觀者如堵,歎息、憤慨、咒罵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海青和苦瓜也在觀展的人群中,卻明顯有些心不在焉,聊的完全是另一樁案子。
“沒想到陳督軍最後會飲彈自盡,倒還有點兒氣魄。”
“氣魄?”苦瓜不這麼認為,“關進監牢,能有什麼好結局?就算不判他死罪,不把家產耗光才怪!自殺反倒省事,死了一了百了,至少不會拖累家人,現有的那些昧心財尚能保全。”
聽他這麼一說,海青也覺得有理,便回話道:“是啊,妻兒老小若嫌名聲不好可以變賣產業遷往南方,照樣過有錢人的生活。”
“哼!他們過好日子,可被殺之人的親屬過著什麼生活?有皇帝的年頭不好,但我覺得官員犯罪株連家小卻是有道理的。”
“回顧那晚陳督軍、曹廳長的表現,那些人的彎彎繞一點兒也不比‘三不管’少。”
“沒錯,何處不是江湖啊!”苦瓜這句話透著無奈,“昨晚小梆子告訴我,李長福傷重不治,死在牢裏了。”
“到現在我還不大明白,你究竟是如何發覺李長福是凶手的?”
“唉!”苦瓜未開言先歎氣,“馬尾拴豆腐——甭提啦!其實這一案很簡單,咱們把它想複雜了。在我發現崔大愣、王三和賈胖子三者的聯係後就認定李長福是凶手了。原先我懷疑崔大愣、王三和賈胖子之間有不可告人之事,實際上根本沒有,他們彼此也不熟悉,興許還沒我了解得多呢。要說崔大愣和王三有共同點,那就是事發時他們都獨自睡在帳篷裏。在‘三不管’這地方,晚上搭篷過夜不奇怪,但獨自一人就很罕見。留宿者都是成群結夥,變戲法的、練把式的,人多互相照應。可話又說回來,篷裏的情況外麵人看不見,不知道篷裏有多少人也就不敢輕起歹念。凶手既敢肆無忌憚下手,必定事先了解,知道他們獨自過夜。”
“這與李長福有什麼關係?”
“你怎麼忘了自己說過的話?當初我抱怨查到的事情沒用,你說現在看或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以後可能很重要。還真應了你這話。想想咱查到的情況,陳大俠設圈套要攆走崔大愣,去跟賈胖子商量此事,雖說他倆在小屋裏偷偷嘀咕,但我猜夥計們還是聽到了,就算沒聽到也不要緊,後來陳大俠退貨,明確提到崔大愣已被趕走,再往後崔大愣投奔假金牙,晚上幫忙守夜,隻要一打聽就能知道這些情況。這還不算什麼,王三的情況更清楚,還記得寶子是怎麼說的嗎?老五央求賈胖子配藥時,他們三個夥計就貼著門縫偷聽,老五陪老婆孩子住店,老四天天夜裏耍錢,王三獨自睡在篷裏,他們都知道。更耐人尋味的是第三個被殺的賈胖子,他是三名死者中唯一沒獨自過夜的,卻是遜德堂的掌櫃,把這三起命案聯係起來你會得出什麼結論?”
“凶手就在遜德堂的三名夥計之中。”
“對呀!說來慚愧,從一開始咱就落入了凶手的詭計。他在殺死賈胖子後故意把後門敞開,製造外人行凶的假象,而且我以前幹的營生也誤導了我。事後仔細想想,後麵灶台上那扇窗戶確實可以爬進爬出,卻不是誰都能辦到,我爬窗戶毫不費勁兒,換別人很麻煩,還會弄出很大動靜,飛賊可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海青笑了,又一次忍不住好奇地問:“你跟誰學的偷盜功夫?又為什麼改行說相聲?”
“小孩沒娘,說起來話長。”苦瓜明顯不想說,“與此案無關,以後再告訴你吧。”
“好吧。”海青也不再追問,轉而道,“遜德堂有三名夥計,你怎麼認定凶手是李長福?就因為你對寶子、順子了解得多嗎?”
“也不盡然。我承認我跟寶子、順子關係不錯,從心裏不認為他們會行凶,但更重要的是線索明確指向李長福。”
“什麼線索?”
“首先是性格。沙二爸是個了不起的老家夥,看人非常準,還記得他對三個夥計的評價嗎?寶子聰明細致,順子大大咧咧,長福是個心裏有事兒的悶葫蘆。哈哈!的確如此。回憶一下咱第一次去遜德堂調查時的情景,我每提出一個問題,順子的答案都很模糊,或是說錯或不清楚,因為他粗心大意,根本不留意細節,每次都是他說完寶子又糾正。長福呢?他總在寶子明確答複之後支支吾吾隨聲附和,似乎很符合膽怯懦弱的性格。隻有一次他一反常態,回答得非常肯定,那就是他提到後門沒關的時候!這對他太重要了,是他設的圈套,所以一定要把這個情況咬死,轉移調查者的注意力。更關鍵的是睡覺時的位置,長福睡在外側,寶子、順子睡裏麵。幾個人睡在一張床板上,唯有長福能在不打擾其他二人的情況下起來活動。寶子說過,長福剛到藥鋪時經常早起,打掃完衛生再叫他倆起床。在寶子、順子看來那是長福照顧他們,其實不然,長福是在試探他們睡得如何。在確定這倆小家夥每天都睡得跟死狗一樣之後,他就可以放手行動了。實際上半夜溜出藥鋪的不僅有賈胖子,還有李長福。”
“是啊,他深更半夜殺死了崔大愣和王三,而且幹得很漂亮,隨便找件重物,悄悄進入帳篷照腦袋上一砸……”說到這兒,海青不禁打個寒戰,“這樣殺人太迅速了,本來是隨機行動,他卻事先摸清情況,知道要殺的都是獨自一人。鎖定明確目標,從溜出藥鋪到殺完人回來也就不到一刻鍾,別說寶子、順子感覺不到,就是有所察覺他也可以謊稱自己是方便去了。”
“作為陳督軍的副官,李長福……或許他根本不叫這名字,到現在咱們已無從得知他的真名實姓了。反正他是個訓練有素的軍人,不像看上去那麼窩囊,而且很狡猾,他知道再嚴謹的偽裝也會有破綻,沙二爸不就曾斷言他有虧心事兒嗎?所以他欲蓋彌彰,精心設計了一個故事,聲稱自己以前殺過人,是負罪潛逃來到天津的。這真是奇思妙想,意想不到的包袱!用一樁虛假的罪行包裝自己,去遮掩另一樁真實的罪行。但他還是失算了,也可能是沒把我們放在眼裏,以為咱們隻是胡鬧,根本沒料到我會挖墳驗屍,證實三起命案的關係。當咱們調查一大圈又回到遜德堂時,他終於慌神兒了,意識到事情馬上就要暴露,所以在戲台後麵偷襲,想用刀槍架子砸死我……”
海青揚手打斷苦瓜道:“偏偏這時我不在場,你懷疑是我幹的。”
“沒懷疑多久。”苦瓜趕忙辯解,“事後細想想,咱倆在一起的時間很多,你要下手沒必要非在那個時候。你可以在我吃麵時下毒,可以把我推到電車道上讓車撞死我,可以在路過海河時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