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停停!我沒你想得那麼惡毒。”
“舉例子嘛。”
“那我也不愛聽。”
“好好好,不說了。總之那天上午我剛在遜德堂提到三起命案有關聯,下午就遭到暗算,這不很明顯嗎?他混入‘三不管’之前肯定殺過人,但那是在戰場上,謀殺可能沒幹過。他第一次殺人其實很謹慎,崔大愣在天津無親無故,死了也沒人用心調查,殺這個人毫無風險。可問題是崔大愣的死沒造成任何影響,所以第二次他又向王三下手,‘快手王’在‘三不管’小有名氣,這次是有風險的。雖然老五無意中透露情況,但他無法確定那一晚老四是否去賭錢……唉!老天不開眼,又叫他得逞了。這次有了點兒影響,開始有人為‘三不管’的治安擔憂了,但還遠沒收到陳督軍需要的效果。於是那倆副官登門示意,他終於向賈胖子下手了。這事兒越想越可怕,其實從賈胖子收留李長福那天起就已經給自己判了死刑!陳督軍早就決心豁出那兩座破房子,放火是最後手段,此事一出必然見諸報端,引發民眾對‘三不管’的反感,從而促成改造賣地的決議。而他一定已經暗中打點,早已向高官許下回扣,到時候‘三不管’的地會優先賣給他。”
“真厲害!姓陳的比直接殺人的李長福更凶惡。”
“沒錯。”苦瓜露出一絲慘淡的微笑,“前天晚上,當李長福對順子說出那句‘對不起’時,我相信那是真心的。畢竟他跟寶子、順子相處幾個月,也可憐這倆孩子,尤其是準備散夥時寶子、順子替他著想,還多分他錢。他說‘大恩大德容圖後報’或許不是空話,試想陳督軍若是得到那片地,他給兩個孩子安排一個差事就很容易。而且回想遜德堂那場火,他根本沒必要親手殺賈胖子,隻要將前後門鎖死,放一把大火,除他以外的三人都活不了,本來就是鬧得越大越好,死人越多越好。為什麼他還要單獨殺賈胖子,把寶子、順子叫醒一起救火?”
海青領悟到了:“因為他不忍心殺倆孩子,跟他們長期相處有感情了,可又需要鬧出人命,隻好單獨把賈胖子殺了……唉!這樣一個人,可惜啦!”
“有什麼可惜?段子本身不好,‘現掛’[1]響了有什麼用?就算他良心未泯,也不能掩蓋濫殺無辜的事實。他依舊是人渣,頂多是個良心未泯的人渣。”
海青沒反駁,心裏卻在想——這世上有誰是天生的人渣嗎?說到底不過是地位不同、想法不同、利益不同,彼此少幾分了解和同情罷了。試想李長福若不是陳督軍的麾下,或者到“三不管”後與陳督軍斷了聯係,恐怕不會是這個結果吧?世人不論窮富賢愚,隻要他不是故意騎在別人頭上作威作福敲骨吸髓,都是可以做朋友的。
苦瓜突然又笑道:“今早我聽到個傳聞,南運河撈出兩具男屍,還不清楚是誰,但以後若查明是陳督軍身邊另外那倆副官,我絕不會感到意外。”
海青想了想:“張老七幹的?”
“還能有誰?陳督軍自盡,李長福作為凶手被關進牢裏,如今也一命嗚呼。張老七若不親手了結一兩個,如何彰顯他在‘三不管’的霸道?如何震懾其他‘鍋夥’?也幸虧他出手,姓陳的殺害三個人,可連他自己在內賠進去四個人,這樣的買賣才劃算。但經此一案,張老七更威風了,逼死陳督軍有他一份力,一個混混兒頭子竟然也上了報紙頭條。”
“那也沒你威風呀!這兩天報紙廣播都在猜測揭開真相的神秘人物是誰,報上還有你戴著麵具、趴在窗戶上的照片呢。有人給你起了一個外號,叫‘小醜神探’,有人評論你是中國的羅平。”
“羅平是誰?也是‘榮點’[2]?”
“亞森·羅平,小說裏的怪盜偵探,跟福爾摩斯是對手。”
“沒聽說過……管他那麼多呢!反正這事兒結束了,以後小醜再也不會出現了。”苦瓜信誓旦旦。
“我看未必。”海青微微一笑,“或許哪裏有不平之事,他還會再冒出來,這誰說得準?其實最倒黴的是我。托你的福,我也跟著上報了,卻成了真正的小醜。報上說我貪圖賣茶姑娘美貌,色欲熏心花錢買放,還說我被小醜嚇破了膽,倉皇逃跑撞上警車。簡直把我說成了一無是處的花花公子。”
“難道你不是嗎?”
“嘿!得便宜賣乖,我那是給你‘量活’呀!不撞那一下,把眾人的注意力引過去,你怎麼逃跑?”
“哈哈哈,我知道……這個給你。”苦瓜從懷裏掏出個小袋子。
海青接過一看,裏麵裝著錢,連鈔票帶銀圓足有三十塊:“哪兒來的這些錢?”
“你以為那天我就偷了兩張茯苓霜的紙?我還在陳督軍書房裏轉了一圈,翻了幾個抽屜搜刮來的,這錢算是我還你的。甭管多少,你就收著吧,這下咱就兩清了。”
“嘿!偷錢還賬。”
苦瓜嘻嘻一笑:“這怎麼叫偷呢?是我應該拿的。他是元凶正犯,調查費當然得從他身上出。”
兩人正說笑,忽見前麵觀展的人群中擠出一個中年人,身材魁偉,方額廣頤,寶藍色大褂,禮服呢布鞋——不是張壽爺嗎?想起前幾天那頓訓斥,苦瓜扭頭就跑。
“站住!”壽爺早看見他了。
“嘿嘿嘿,師叔……”苦瓜怯生生地轉過身來。
壽爺走到近前,又看見海青,便道:“你也來了?”
海青也有點兒緊張,連忙鞠了一躬道:“您千萬別責怪苦瓜,他本來想好好‘撂地’的,是我非要拉他看這個展覽。”
出乎二人意料,壽爺竟然誇獎道:“很好!年輕人愛學習、關心時事,這很難得。”
苦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不責罵我?”
“我為什麼要罵你?”壽爺笑了,“藝人在外麵胡混的多了,吃喝嫖賭,誰到這種地方來?看來我以前錯怪你了,你們不是胡鬧,是知道上進的好孩子。”還特意指著海青道,“能交到這樣一位有文化的朋友,是你的幸運,要珍惜呀!”
苦瓜還是第一次被壽爺當麵誇獎,連脖子都紅了,一向口齒伶俐的他竟不知說什麼好,隻是笑嘻嘻撓著頭皮。海青卻顯得從容不迫:“您也是特意來看這個展覽的?”
“是。”
海青心裏冒出個異想天開的念頭,試探道:“難道您想把這樁案子改編成相聲?”
“沒錯。”
“可這是一場悲劇呀,藝術的不幸。”
“悲劇就不能變成喜劇嗎?”壽爺回頭望著白宗巍那篇字字泣血的控訴書,“這世上有許多不幸,正義未必能伸張,但是公道自在人心。現實中遺憾的事情,我們用相聲來讓他圓滿,伸張大家心中的正義,給大家一個盼頭,為大家出氣,這不也是一樁美事嗎?”
海青連連點頭,不禁思緒萬千——或許我把相聲看得太淺了。這宗技藝固然以逗樂為本,但在開懷一笑之間若能有所思、有所得,豈不更好?壽爺無愧當今相聲第一人。
“你們聽說沒有?‘三不管’連環命案告破了。”
苦瓜和海青相視一笑——豈止是聽說?
壽爺一臉欣慰道:“那個小醜不知是何方高人,替咱們藝人出了一口惡氣,真痛快!”
“是啊。”苦瓜心中得意,不禁眉飛色舞,“更重要的是陳督軍鯨吞‘三不管’的陰謀破產,大夥的飯碗保住了。”
“那倒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