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走了(3 / 3)

“嗯?”苦瓜一怔。

“姓陳的是完了,還有姓趙的、姓錢的、姓孫的、姓李的,覬覦‘三不管’的何止一人?這塊地遲早會被人買去。”

苦瓜得意不起來了:“難道無論如何都保不住?”

“哈哈,小家夥,何必太悲觀?”壽爺拍拍他肩膀,“‘三不管’改造也未必是壞事,拋開其中的利益糾葛,那地方實在太髒太亂,也太不安全了。凡事也要往好的一麵看……”說著他抬手漫指校園,“你知道這座中學的來曆嗎?這片地區原本也是租界,庚子賠款後割讓給奧匈帝國。這個大院是奧地利軍營,直到世界大戰奧匈帝國解體才歸還咱們。孫洪伊[3]先生把它買下來開辦中學,倡導文明推廣教育,為國家培養人才,這不就是滄海桑田變害為利嗎?改造‘三不管’也一樣,昔日整個南市都是臭水坑,若不填坑改造,哪兒來的地?現在又該變了,平地起高樓,茶攤變劇場,露天‘撂地’的飯碗固然砸了,卻也促使大夥更加勤奮,隻有磨煉技藝才能到更有檔次的茶樓、劇場演出,才能迎合更有品位的觀眾。苟日新,日日新,時代的腳步不等人呀!”

苦瓜愁眉稍展,又感覺到一絲希望:“我從小沒了師父,會的東西太少,您多教教我吧!”

“可以,但我隻能給你念段子,並不能教你別的。拜名師也隻是扯虎皮做大旗,最好的師父不是某個人,而是生活,要有一顆熱愛生活、發現趣味、樂觀向上的心。你小子記住,努力未必成功,但不努力肯定不會天上掉餡餅。”

苦瓜鄭重抱拳道:“我一定會努力的。”

海青竟也頗有所悟,笑道:“我也一定牢記您的話。”

“好,你們都是有出息的好小子。”壽爺低頭看了看表,“時候不早了,我還得趕一個堂會,咱們改天再聊吧。”走出幾步突然回頭,望著苦瓜道,“對啦!我考慮再三,還是覺得該給你一次機會。我已經應了歌舞樓、新世界等幾處劇場,將來等中原公司、勸業場開張,邀我演出的地方還會更多,肯定趕不過來。所以我打算推薦你到幾處茶館、劇場演出,你可得好好幹,別給我丟臉。”

“是!”苦瓜欣喜若狂,待壽爺走遠後興奮得蹦起來——到劇場演出跟“撂地”大不一樣,證明自己的藝術得到認可,觀眾願意買賬,這是揚名立萬的機會。

“恭喜恭喜。”海青也很高興,“今後我也不必再遮遮掩掩往‘三不管’跑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劇場找你。”

“好啊!多來捧場。”

“那當然,到時候我一定揣著銀錢去。但現在你可以教我說相聲了吧?連壽爺都說了,要珍惜我這樣的好朋友。”

“不行不行,交情是交情,買賣是買賣。”

“小氣鬼……”話雖這麼說,海青心裏有數,這些日子苦瓜已給他講了許多江湖內幕,解析了許多段子,說了許多笑話。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其實苦瓜一直在教他!

二人心情暢快,這才興致勃勃地觀看字畫,在展會上瀏覽一圈,將近傍晚才離開這所中學。剛一出大門就有個拉洋車的迎上來道:“兩位先生坐車嗎?”

海青聽了發笑:“你一輛車怎麼拉我們倆?不坐,散散步。”說著便走開了。

哪知拉車的竟不走,就在屁股後麵跟著他們道:“您還是坐車吧。我知道,您家在英租界,這趟可不近。是不是,鄭家少爺?”

海青聞聽“鄭家少爺”四字頓時一驚:“你、你認識我?”回過頭仔細打量這車夫。

此人身材不高,而且很瘦,戴著一頂草帽,頭壓得很低,瞧不見他的容貌。隻見他又把頭扭向另一邊道:“這位是‘三不管’說相聲的苦老板吧?或者該叫您另一個名字……小醜偵探?”

苦瓜後退兩步,倒抽一口涼氣——除了海青、甜姐兒,這世上怎麼還有第三人知道小醜的秘密?但他腦筋轉得很快,眼珠一轉立刻想道:“你就是三天前在飯館對麵監視我們的那個人!”

“借一步講話,有東西給你們。”

二人沒辦法,跟著他走進一條僻靜的胡同,車夫這才摘掉草帽——竟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小鼻子小眼,稚氣未脫。他從車座下麵取出個灰布包裹,遞到海青麵前:“這是您的。”

海青解開包裹,見裏麵是一隻棕白相間的鑲拚皮鞋,立時想起來:“你是……”

“對,我是十天前在銀行門口拉您的那個車夫,用您的話說……怯拉車的。那天摔您一跤,還弄丟您一隻鞋,真不好意思……”說到這兒他還有些羞澀,“其實鞋沒丟,後來找著了,一直想給您送去,又不知道您在哪兒住。後來有一天,我在官銀號附近瞧見您,還沒來得及湊上前說話,您就上了別人的車,而且那天我沒帶這隻鞋,也不好貿然交談,就拉著空車在後麵跟著,想看看您住哪兒,改日給您送去。可您好像發現有人跟蹤,特意去法租界繞了一圈,弄得我更不敢輕易接近您了,而且……而且……”他越發不好意思,“我發現您一直和這位說相聲的苦老板在一起,神神秘秘的,好像在調查什麼事情。我實在是好奇,想知道你們幹什麼,後來就……就……”

“唉!”苦瓜猜到了,“就總到‘三不管’跟蹤我們?”

“也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海青苦笑,“那天早晨跑到我家門口聽打我情況的也是你吧?”

“是……”這位跟蹤者出奇地老實,趕緊道歉,“對不起。”

“你究竟知道多少關於我們的秘密?”

“我知道得也不多,隻知道苦老板裝扮小醜去陳督軍的宅子,鄭少爺喬裝打扮到處送信,好像是你們破解了‘三不管’的命案,在登瀛樓演了一場戲,而且……”

“這還不多?”苦瓜氣得鼻子都歪了,“你可真夠無聊的,不好好拉車,天天盯著我們幹嗎?你吃飽了溜大圈——撐得難受啊?”

哪知此言一出,拉車的“撲通”跪下道:“我不是窮極無聊,也絕無歹意,其實是有事相求。”

這一下倒把海青、苦瓜嚇一跳,他倆忙伸手相攙。

“我不起來!實不相瞞,我姓劉,叫劉大栓,是從灤縣來的。我爹在開灤煤礦做工,兩年前因為一件公事來天津,就沒了下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我娘憂鬱成疾,半年前病死了,我還有個不懂事的弟弟呢!活不下去就來天津投奔拉洋車的二叔,也為查我爹的下落。可不巧二叔也病了,隻能由我拉車養家,可是……我真的很想找到爹。這些日子我看出來了,你們是有本事的人,而且樂於助人,能不能幫我找到爹爹?求求你們。”

海青拽著他的胳膊道:“起來,有話慢慢說。”

“不!”劉大栓很強,“你們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你們是好人,就可憐可憐我們兄弟吧,爹沒了,娘也死了,我們現在簡直就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啊!”

無父無母的孤兒……

這輕輕一句話鑽入苦瓜和海青耳中,牽動二人的心。這小子死活不起來,而且已經知道小醜的秘密,這事兒怎麼辦?兩人四目相視,沉默片刻竟同時說出四個字:“‘把點開活’。”

[1] 現掛,指相聲中臨場發揮的笑料。

[2] 榮點,江湖春點,指小偷。

[3] 孫洪伊,民國時期教育家、政治家,曾擔任民國政府的教育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