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周末,周時好親自陪駱辛去“希望之家”做心理輔導,照例留下來吃了午飯,讓駱辛陪孩子們玩一會兒。離開時也是午後,不過上了車周時好並不急著發動車子,而是從扶手箱中取出兩個牛皮紙檔案袋,甩給坐在後排的駱辛。
駱辛打量一眼檔案袋上的標簽,整個人頓時愣住了,繼而抬頭眼神複雜地看向周時好。
周時好微微笑,隨即恢複正色道:“近半年意外和自殺死亡事件的報警記錄,還有寧雪跳樓事件的調查報告都給你了。先別急著看,聽我說兩句。”周時好停下話頭,斟酌了一會兒,才語重心長地接著說,“我知道你做這些都是為了給寧雪翻案,說實話我也不相信寧雪會自殺,但是看完這份報告,我覺得很慚愧,甚至有一點開始相信這份調查結果是沒問題的。
“這麼多年,咱爺倆其實從未真正溝通過,或者說是我在逃避,我不懂,也不知道該如何跟你溝通,所以就把你的所有問題都壓在寧雪身上,卻從未認真和設身處地地考慮過她的辛苦和難處,乃至精神上的負擔。這也是為什麼馬局嚴令不準向你透露調查詳情的原因,他隻是不想你更加難過,不想讓寧雪的死給你留下更深的陰影。答應我,看完這份報告,不管感受如何你都要去積極麵對,要努力控製好自己的情緒,否則我們沒法再繼續下去……”
“繼續下去?”駱辛迫不及待地打斷周時好的話,“你的意思是說馬局同意重新調查了?”
“不,隻有我和你。”
“咱們私下調查?”
“這次不管結果是什麼,你都要接受。”
“我會的。”
就像周時好說的那樣,他其實打心眼裏也不相信寧雪會自殺,所以重新調查寧雪跳樓事件,不僅是要給駱辛一個交代,也是給自己的一個交代。
一路無話,駱辛專心致誌翻閱案情報告,再抬頭時周時好已將車停到市中心一棟叫作世紀大廈的高層大廈前。針對寧雪跳樓事件,實質上警方對外發布的公告隻是籠統地指出“事件經調查,已排除刑事案件嫌疑”,但對家屬給出的調查結論是傾向於“自殺”。而促成這份結論的最關鍵人物,是一名叫張家豪的心理醫生,他在這棟大廈的九樓開了間心理診所,周時好先前已經預約好要在這個時間點對他進行問話。下車前周時好又特別叮囑駱辛,待會兒無論聽到什麼都要保持冷靜。駱辛像以往一樣沒吭聲,默然點了點頭。
心理診所是一個套間,外麵的房間是接待室,一名自稱助理的年輕女子在確認了周時好的預約後,將他和駱辛帶入裏間的診室,兩人也終於見到張家豪的廬山真麵目。張家豪是大高個,麵色溫和,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長相斯斯文文,年紀估摸著在40歲上下,裏麵穿著白襯衫打著藍領帶,外麵罩著白色的醫生袍,看著就讓人有特別信賴的感覺。
互相介紹了身份,周時好開門見山說:“我知道辦案人員先前已經給你做過筆錄了,但因為工作委派原因,調查寧雪跳樓事件時我人在外地,所以現在可能需要你重複回答先前已經說過的一些問題,希望你能配合。”雖然調查報告中有關張家豪的筆錄已經寫得清清楚楚,但周時好還是覺得要親耳聽聽他的陳述,一方麵,在原先問話的基礎上周時好還有一些補充提問。另一方麵,重複問話也是一種辨別對方陳述真偽的慣用手段。
“沒問題。”張家豪和藹地笑笑,“先前我還一直心存疑問,作為寧雪最親近和最信賴的你們倆,怎麼會沒出現在調查組中,現在終於明白了。”
周時好勉強笑笑,思索一下,抬頭問道:“寧雪是怎麼找到你的?”
“在崔教授的希望之家,有個周末我去做義工,在院子裏遇見散步的寧雪,我們聊了幾句,我給了她一張名片。”張家豪說,“兩個多月前,她突然來找我,說心裏不舒服,想和我聊聊,並強調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連崔教授也不行。”
“那也就是說她當時感覺自己心態出了問題,於是主動來找你求醫?”周時好問。
“是這樣的。”張家豪說,“她當時的症狀是情緒失落、焦慮、失眠,對任何事情都興趣索然,確實是出現了抑鬱症的傾向。”張家豪說。
“平時見她總樂嗬嗬的,特別透明、特別陽光,怎麼會變成這樣?”周時好一臉納悶地說。
“不介意我實話實說吧?”張家豪應著周時好的問話,但眼睛瞅的是駱辛。
周時好明白他眼神的意思,輕輕拍下身邊的駱辛,語氣堅定地說:“請直說。”
“總體來說,這種病尚無明確誘發因素,但大多數病例的發作,與酗酒、濫用藥物、具有其他精神病史、人格悲觀、長時間缺乏安全感、應激性生活事件等因素有密切關聯,寧雪的發病我認為與後三種情況有關。”張家豪又意味深長地盯了駱辛一眼,繼續說道,“我知道寧雪很關心這位駱辛小弟弟,對於他的關愛和幫助已持續數年,我想周隊您應該也有很深的體會,和這位駱辛小弟弟相處並不是很容易的事,你們越是在意他,越是愛護他,其實內心越是要承受煎熬,因為很多時候他的言行舉止都是不可理喻和不可控的,非一日一時可教化,需要長期堅持不懈地引導才能夠逐漸向好。而在這一過程中,不可避免會產生悲觀情緒和經常性緊張感,久而久之沒有宣泄渠道,便有可能積勞成疾。”張家豪終究還是選擇含蓄的說法,並沒有直接點出駱辛是後天性學者症候群患者,但是意思很明白了,寧雪心裏的悲觀情緒和不安全感都與駱辛有關。
屋子裏陷入一陣沉默,須臾張家豪接著說:“不過我認為那個時間點致使她出現病症的關鍵因素,還是因為生活中出現了重大事件。”
“你是說籌備婚禮?”周時好插話說。
“對,這加重了她的焦慮,尤其……”張家豪又斟酌了一下,才繼續說,“尤其在這期間她撞見未婚夫和女秘書在辦公室親熱。”
“這王八蛋,當時若不是在外地的話,我非廢了他不可。”周時好狠狠地吐出一口氣,說,“真搞不懂,都到這份上了,寧雪還張羅著結什麼婚?”
“渣男,渣男……”一旁的駱辛,又習慣性地使勁跺了幾下腳,發泄著怒氣。
張家豪苦笑一下,搖搖頭說:“可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吧。”
“那以你的專業評判,寧雪的抑鬱症算重嗎?至於去跳樓嗎?”周時好問。
“這個很難說。”張家豪幹澀地笑了下,“抑鬱症的特點就是發病急,不可預見性強,可能上一分鍾她還和你談笑風生,下一分鍾就會做出極端舉動。”張家豪又停下話頭,思索一下,接著說,“其實我還有一個想法,因為沒什麼根據,所以先前也沒和你們的調查人員提過。實質上寧雪來我這診所總共也隻有三次,我還沒來得及完全讓她打開心扉,但是我隱隱地感覺到,寧雪心裏有一個非常沉重的包袱,她潛意識裏不敢去麵對,或許那才是她最直接的焦慮源。”
“她到底隱藏了什麼?哪方麵的?”周時好追問。
“抱歉,我真的說不出來,隻是出於一種職業直覺。”張家豪緩緩搖著頭說。
周時好沉默了一會兒,拍拍身邊的駱辛,起身道:“今天就到這裏吧,你有別的想法咱們再聯係。”說著話,周時好從手包裏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
“好,我會的。”張家豪接過名片道。
可以說,整個談話張家豪一直表現得很沉穩,但當周時好和駱辛前腳剛邁出診所,他立馬像熱鍋上的螞蟻,迫不及待吩咐助理把診所的門鎖上,緊接著急三火四脫下心理醫生那一身行頭,換上一身休閑裝束。隨即又打開門,左右觀察一番,一閃身出了診所,矯健的身影很快便從走廊中消失。
寧雪現年32歲,原本定於本年5月2日與相戀多年的男友舉行婚禮,未料到卻於4月27日晚23時40分許,從一家叫作浪客酒吧的天台上墜地身亡。那天也是周末,寧雪陪駱辛做完心理輔導,將駱辛送回住所,兩人自此分別,陰陽相隔。
從心理診所出來,周時好和駱辛商量後決定,要遵循寧雪墜樓當日的足跡去試著找尋線索。先前的調查報告顯示,當日寧雪和駱辛分別後,去了她未婚夫的公司與之見麵,然後一同駕車前往婚紗店試婚紗,所以他們下一個走訪目標就是寧雪的未婚夫程剛。
程剛家和寧雪家屬於世交,兩家早年住在同一個大院,雙方父母也都在同一個國營工廠上班,後來又前後腳辭職下海經商,兩個家族無論在生活上還是生意場上,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程剛和寧雪同歲,自小關係就很親近,時常一起玩耍,雙方家長當時還張羅著給兩人定娃娃親,當然隻是玩笑話,兩人真正發展成戀愛關係是在高中畢業之前,後來雖然一個考入警校,一個進入父親的公司準備接班,發展的方向並不同,但兩人的感情始終如一,在雙方家長眼裏也早把二人當作自家媳婦和自家女婿看待。
程剛的公司是做智能家居的,辦公地點也在市中心區域,是一個獨棟的五層樓,整棟樓都歸公司所有。由於寧雪的緣故,周時好和程剛也有一些來往,公司也來過幾趟,可以說熟門熟路,於是停好車便帶著駱辛直接殺向程剛的辦公室。
門也未敲,二人便闖進程剛的辦公室,後麵還跟著一位因二人沒預約、糾纏一路的女接待員。程剛正在打電話,見來者是他們,便衝女接待員揮揮手,示意二人是他認識的人。隨即放下電話,指著對麵的會客沙發,諂笑著說道:“坐,坐,周隊這是借調回來了,要不晚上兄弟做東給您接個風?”
“甭跟我扯這沒用的。”周時好直接逼到程剛的大辦公桌前,冷著臉說,“說說那天你和小雪試婚紗的情形。”
“您這什麼意思?”程剛愣了一下,緊跟著說,“那事不都調查完,有定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