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高橋等了片刻,見她不說話,忍不住問她:“我……我的頭發染了顏色,你看難看嗎?”程靜這才注意到他剪了頭,換了發型,還染了栗色頭發。程靜笑道:“不錯啊,很有精神。”高橋笑得像個大孩子,眼裏閃著光,請功似地說:“是李麗珊叫我去染的。”程靜心中暗笑,想“還不如說是李麗珊押你進發廊的”。她又誇了他幾句。這是他們倆第一次單獨接觸,又是在人潮如織的大街上。程靜原來以為跟他無話可說,一來二去倒聊出了三分親切。程靜喜歡同很好的知心朋友來往,跟陌生人在一起也不露怯,卻最怕和半生不熟的人打交道,好比她的一些親戚,好比她父母的一些朋友,又好比現在班上的絕大多數同學。話說深了說淺了都不對,又不好完全不理,簡直活受罪。

程靜看得出高橋也愛同她談談說說。他這人是一勉強就緊張,臉上神色就不自然,半點裝不來假的。也不知他在什麼環境裏成長的,二十出頭還留得一身純真。想到他的年齡,也是令程靜常要發笑的。李麗珊足足比人家大了四歲。程靜開玩笑說他們是王菲謝霆鋒,李麗珊抗議。程靜改口說“楊過小龍女吧”,李麗珊才認可,好像拿王菲比她還辱沒了她似的。

高橋把手機拿給程靜看,說有一條消息他看不懂。程靜翻了一下,見是“帥哥,怎麼沒反應啦?”便問他哪邊不懂。高橋指著“反應”,怔怔地看她。程靜說:“其實就是問你,為什麼她發了消息,你沒有回。”高橋“啊”了一聲,想了想說:“我明白了。就是她做了一件事,要看我怎麼……怎麼反應。”說到最後,還是用“反應”解釋“反應”,似乎犯了邏輯學上“循環定義”的錯誤,然而程靜知道他心裏是真懂了。她想讚他會舉一反三,又怕他再接再勵,追問什麼叫“舉一反三”,於是簡單地說他講得很對。高橋又問:“什麼是師哥?”程靜以為他看武俠小說,正待詳說,他卻用手點了點消息。程靜說:“哦,你問的是這個?這是‘帥哥’,誇你好看。‘師’字比‘帥’字多一橫,你看。”他是孜孜不倦,她卻是誨人不倦。

程靜忽然想起來說:“對了,你看過《千與千尋》嗎?”這部動畫電影色澤柔和,想象瑰麗,情節一波三折,令程靜對宮崎峻大為傾心。高橋問:“千什麼?日文怎麼說?”程靜笑道:“我要是知道倒好了。你不會讀,但是會認漢字對吧?”見他點頭,她拿出手機打出那四個字來。高橋一看,連連搓手,說“看過看過,小女孩的爸爸媽媽變成了兩頭豬。”程靜“格格”直笑,又說:“恐怖片看不看?”高橋手搓得越發激烈:“喜歡看的。我的朋友說我很恐怖。”程靜橫看豎看,實在不覺得他哪邊使人害怕,於是笑道:“那你一定看過《午夜凶鈴》了?就是一個女孩,頭發披在臉前,從電視機裏爬呀爬地爬出來。”高橋說:“看過,續集不好看。”程靜還想跟他打聽《聖鬥士星矢》的終結篇日本播完了沒有,想想在街上站得夠久的了,和好朋友的男朋友聊得太熱烈了也不好,雖然明知李麗珊是絕不會介意的。她想該怎麼盡快地,同時又是友好地向他道別。高橋見她不吭聲,熱切地問她:“還有什麼要問?你問,我告訴你。”他不等她問他,先倒問她儒家道家有什麼區別,唐詩宋詞有什麼不同。程靜這才記起,李麗珊說過他對中國文化很是傾慕,因而揀容易的籠統的說些,說深了就怕對牛彈琴。話說回來,看他那溫順的態度,老喜歡低頭的習慣,也確有幾分像牛,隻差拿條繩子串他的鼻孔。程靜這麼想著,不由自主笑了。高橋不以為意,又回到前麵的話題上去,問她有什麼想知道的,盡管再問他。大約一向是誇他純、讚他乖的人多,給他自信、說他聰明的人少,難得有機會證明自己,他就激動得欲罷不能了。

程靜隨意拍打一下記憶,就從中跳出了一休、機器貓、大白鯨、蠟筆小新,奇怪對後來風行一時的日劇倒沒多少感覺。她眼角瞄了一下腕上的表,搖搖頭說:“沒有了。”高橋站了一會兒,說:“好的,我回學校了。再見!”程靜有些疑心他可會看出了自己的欲言又止。她早就發現高橋其實隻是清澈透明,卻不是傻氣。李麗珊成天拿高橋比郭靖,如果讓她來說,她寧可拿他來比石破天,有點璞玉渾金的意思。李麗珊自己認為她明白高橋,程靜卻覺得她對她男朋友的認識,恐怕還不及自己深入。但是程靜不知道,對有的人來說,相知固然可以相惜;對另一些人來說,互相了解往往並不導向心心相印,倒是看得過於分明了,難達“糊塗是福”的境界,所以李麗珊的一知半解,也未嚐不是一種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