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紅紙簽是絲絛給我的信,讀完詩就夾在裏頭,不想那書被如嬪拿了出來。好在她沒看仔細,我趁機拿走了。
“什麼紅紙簽?”我故作茫然。
“罷了,或許是臣妾記錯了,本想問問皇上那上麵寫的什麼字兒。”
我偷著高興,這是屬於我和絲絛的秘密,怎麼能輕易讓別人知道呢?等雨小了些,我命人去召麗妃和吉嬪,領著一行人去看望皇後。
還有兩個月孩子就出世了,宮裏的老嬤嬤說皇後的肚子是圓的,指定生個小公主。這話傳到母後耳朵裏,母後便狠狠禁了一回謠言,叫那些老嬤嬤受了罰。
我平日裏也時常來看她,不過每回都帶著幾位妃嬪,這樣顯得我的妃嬪們都寬厚有禮,母後也不好埋怨我什麼。
其實,我是不願意和她獨處,渾身都不自在。
德陽宮裏的草木不像別處那麼繁盛,畢竟是我的正宮,擔心藏刺客,於是把花園都端了,隻剩紅牆黃瓦青磚地,還有氣派的白玉欄杆。
皇後的裝束比從前簡略多了,大腹便便行動遲緩。或許是因為臉龐有些浮腫,看起來更豐潤,少了一股刻薄之氣。
我坐到皇後身邊去,麗妃她們請過安也依次坐下了。宮女上了茶來,聊了沒幾句,吉嬪突然臉色煞白,捂著嘴離了席。我還以為那茶水有什麼問題,叫如嬪去瞧瞧吉嬪,又宣了禦醫來。
吉嬪看上去暈暈沉沉的,仍然不太舒服的樣子。禦醫請脈之後方跟我道喜:“恭喜皇上、恭喜吉嬪娘娘,這是喜脈啊!”
母後聞訊趕來,笑逐顏開地拉住吉嬪的手要給她封賞。太醫院、敬事房也都派了人過來伺候。這下,皇後的寢宮熱鬧了。可惜皇後的臉色不大好看。
吉嬪也算是有福氣的人,隻在暢春園那一次就懷上了龍胎。我衷心為她高興,自己心裏卻並沒有多少喜悅。瞥一眼站在皇後身邊的麗妃,覺得有點對不起她。
我親自送吉嬪回了寢殿,又折回昭陽宮。
麗妃照樣窩在榻上繡花,雙膝上蓋著一條薄衾。
我問她繡什麼,她溫柔地望著我,答:“給吉嬪繡個如意錦囊。”
“你真善良。”我伸臂環住她的腰,低頭問,“看見她們有孩子,你心裏會不會難過?”
“她為皇上開枝散葉,臣妾高興還來不及。”
我反而難過起來,撫著她的下巴,小聲說:“其實,朕身邊可信之人隻有你,你若能生個小皇子,朕會封他為王,賜千裏封地。待朕駕鶴而去,你也有依靠。”
“若皇上不在了,臣妾怎能獨活於世?”麗妃一邊用針尖挑著線頭一邊說出了這句話。
好似不經意從嘴裏流出來的,好似別的妃嬪也會說這樣的話,我卻分明聽見她語氣中的深切與辛酸。誰我都可以不信,偏偏信她,隻因她是拿真心待我的。
瓦藍的天,不幸遮了一兩片陰雲。我借口去翰林院微服巡視,因天氣陰冷帶上了那柄油紙傘,堂而皇之地出宮了。支開各路人馬,帶著齊安往琉璃廠奔去。
新瑞瓷器,大門敞開,一院子人都在忙碌。
我剛進去便有人問是哪家來提貨,我忙說是來找人的。
那人說:“芳姨和姑娘都出門去了,二位不如在廳裏稍等。”
我於是握著傘穿過院子,徑自進了廳。也沒人招呼我們,看樣子各個都在忙活,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也不知等了多久,我的腿腳麻痹了,於是站起來走了兩圈,去到上回學做胚的木屋裏。
台子上擺了一長溜的瓷板畫,畫旁邊都空著尚未題字。我猜這是特地留給我的,於是自己磨墨,信手寫字。
落款皆為賀睿之,對自己取的名字越看越滿意。
等芳姨和絲絛回來,我已經寫完了。
絲絛見著我的一瞬間眼裏有一抹別樣的光華,然後恢複了平淡的神色走過來,看我寫的字。
芳姨嘖嘖稱道:“公子還真是我們的財神爺,這畫賣出去不值錢,可有了這字就不一樣了。上回那幅畫,叫一個當官的買去了,當珍寶似的。”
我心裏一驚,筆尖滴了墨在瓷板上,趕緊用衣袖用力擦幾下。不會是哪個當官的認出了我的筆跡吧?我盡量不露聲色,笑道:“今後,還是別賣給當官的吧,不想與官家打交道。”
“有錢賺為何不賺?”
絲絛推了推芳姨,朝我比劃了一下,意思是聽我的。
我尷尬地將筆擱下,“不是我不願意賺錢,而是賺官家的錢容易惹麻煩。”
芳姨狐疑地打量我,倒是也沒說什麼了,跟絲絛交代了幾句便出去忙別的事。
“對了,我是專程來還傘的。”我從桌角將傘拿起來,鄭重地交到絲絛手裏,又卸下了嚴肅的表情,嗬嗬笑著說,“順便學徒。”
她又為我係上圍布,那樣熟悉的感覺,仿佛我與她相識多年。
我們還是麵對麵坐著,中間隔著一方簡陋的小台子。她拾起半幹的碗胚,用鋒利的小尖刀在胚上雕出米粒大小的孔。
她的發髻梳得很整齊,衣裳料子是三色緞,裹在她身上玲瓏多彩。每回她要出門去才穿著夏人的衣服,平日裏都穿漢服。無論她穿什麼都好看,如她手下那些繽紛琳琅的瓷器,每一樣都好看。
她的手法很嫻熟,刀尖在胚上一轉,小孔就出來了。令我想起捉蟬的少年,舉著竹竿粘蟬的時候也是這麼輕而易舉。就這麼無聲地教了我一會,她遞給我一隻碗胚和一柄小尖刀。
碗上劃了淡淡的線條,標示出哪些地方是需要鏤空的,我一手托著碗,一手捏著刀子有些緊張,怕一不小心整隻碗就廢了。
絲絛瞟了我一眼,如輕煙掠過。然後她放下自己手裏的活,挪到我右邊來,手把手教我雕出了第一個孔。我完全沒有用力,任憑她捏住我的手指控製刀子的方向和力度。她手心裏有汗,濕潤、光滑。
又想起第一次她在我手心裏寫字,那時候我就覺得她膽子大,不像尋常女子那般拘謹小心、避諱良多。但又不免覺得失落,她僅當我是普通人而已,不會在我麵前手足無措。我多想看她臉紅或者窘迫的樣子。
就一直這樣矛盾,甚至不敢問她是否許了人家、有沒有意中人。
如果她已經喜歡別人了,我該怎麼辦呢?
越想越憂愁,她還在認真地教我,而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那上麵。由著手裏的刀子在胚上劃動,癡癡望著她的側臉說:“我喜歡你怎麼辦?”
她手下的刀子失控,重重劃下去,恰好劃破我的尾指。一聲輕呼從她口中發出,極度嘶啞,像蒼老得連咀嚼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發出這樣悲戚的聲音。
她匆忙地掏出手絹為我包紮止血。
我沒覺得痛,愕然瞪著她。
她似乎也怔了一下,握住我的手,緩緩抬起頭來,那對朦朧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忐忑。
“你可以出聲?”我驚喜地笑了,“為什麼不說話?”
她咬緊了嘴唇,搖頭,突然丟開我的手轉身跑了出去。
我追到院子裏,看見許多工人都盯著我,還以為我欺負了他們老板娘吧。我低頭看自己手上的絹帕,沾了稍許血跡,這時候才覺得尾指上的傷口火辣辣的疼。絲絛不知躲去了哪裏,我隻好找到芳姨,把方才的情形說了一遍。
芳姨擱下手裏的活,歎道:“我們姑娘曾被一場大火困住了,嗓子就是那會被煙給熏的。從那以後極少開口說話。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很難聽,姑娘要麵子,躲你也不奇怪。”
“可是她去哪兒了?我找遍了也沒找著。”
“公子,我看你還是先走吧,下回來就盡量別提這茬兒了。”芳姨瞟來瞟去的眼神已經出賣了絲絛,我瞧見一抬大箱子後麵露出來的衣角。
我想了想,說:“眼看要入冬了,我要出關去辦貨,這兩月或許不能來,不過會遣人來送信的。我並不在意絲絛姑娘的聲音如何,我喜歡她,她能不能開口說話我都喜歡。”
芳姨愣愣看著我,好一會才幹笑道:“公子說話真直接。”
我也是鼓起勇氣才說出來的,想說給她聽,叫她知道我心裏就是這麼想的。不想猜來猜去,不想瞻前顧後,直接說出來了,反倒一身輕鬆。
“我先告辭了。”我拱手朝芳姨別過,也算是和絲絛別過。
巷子裏的落葉又鋪滿了一地,踩上去喀嚓響,很動聽。
我無意識地回首觀望,那扇門後麵探出半個腦袋,見我回了頭又飛快地縮了進去。我忍不住笑了,衝她揮揮手,盡管她整個人都躲起來了,不過我相信她能從縫隙裏看見我。於是昂首挺胸,留給她一個瀟灑萬分的背影。
回宮之後,齊安才看清楚我手上的絹布上有血,慌慌張張地要去宣太醫。我阻止他,擔心太醫又會忠心耿耿地稟告母後,於是叫麗妃拿了些備用的藥來將傷口糊上。
齊安還是不放心,不知從哪兒找了個略懂醫道的小太監來給我包紮。本來傷在小指上看不出來,這樣一包反而明顯了。
麗妃問:“皇上是怎麼傷著的?”
“呃……玩小刀,不小心劃著了。”
“皇上太大意了,流了這麼多血。”麗妃拾起那條帶血的絲絹,微怔。但是什麼也沒說就把它給了玉粟,叫她拿去洗幹淨。
顯然那絲絹不是宮中妃嬪所有,宮裏的絲絹都繡了字,這一方絹上卻隻繡了幾朵青花。麗妃一眼就能分辨出來,隻是不願意說吧。
我笑言:“哪裏有很多血,傷口不大,隻流了幾滴而已。”
麗妃叮囑:“皇上記住這兩日傷口不能沾水。”
“嗯,記住了。別讓母後知道。”最後這句話我隨口說的,卻很重要。麗妃也明白最不能叫母後知道的不是我受了傷,而是那條絲絹。
入冬的第一個月,皇後臨盆,誕下一位小皇子。他與我一樣都在冬天出生,不知將來會不會像我一樣冷漠。我還不敢抱他,他太柔軟了,模樣還瞧不出來,似乎跟察德的小郡主長的差不多。可能孩子都長的差不多吧。
母後開心極了,還說要宮裏齋戒百日,為小皇子積福。可是不久後便是萬壽節,再接著是除夕、上元燈節,齋戒似乎不太妥當。
吉嬪的肚子大了,坐在母後身邊望著繈褓裏的小嬰兒入迷了。
我在床幃裏頭陪著皇後,她生產之後一直很虛弱,胃口也不太好。不過我親手喂她吃東西她還是能吃下去的。
她並沒有感激我,還說,尋常的夫妻就應該是這樣子的。
我笑了笑,如果她嫁給尋常人,會比現在幸福。誰叫她偏偏想當皇後呢。
“皇上可曾為我們的孩兒取名了?”皇後漫不經心問。
“朕得仔細想想。”我作沉思狀,嘟喃著,“之前想了個名字叫玲瓏,如今不能用了。”
“為何不能用了?”皇後鼓著腮幫子瞪我。她不識漢字,自然不知道玲瓏的含義,念起來倒是挺順口的。我原以為是個小公主,才取了玲瓏,現在是小皇子,也要叫玲瓏麼?倒也沒什麼不可以。
“皇後喜歡的話,那就用吧。”我氣定神閑地點頭。
但願她能一直喜歡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