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豇豆紅1(3 / 3)

乳娘將孩子抱來放在禮堂中央,麵前擺了一排器物。我瞧見一枚印章被擺在最中間的位置,那裏離孩子最近了。側目瞟了眼皇後,她殷殷望著玲瓏,拳頭都攥了起來。

我不免笑了,真是盡職盡責的好母親。

皇後莫名其妙地轉過頭看我,不知是不是因為我的笑容太罕見,她竟然看愣了。

“皇後,開始了。”我小聲提醒她。

她微紅了臉,坐正身子。

玲瓏已經會走路了,可是有點怕生,晃著腦袋看了一圈,也不知他在看什麼。

終於他雙眼一亮,朝著人群中某個位置樂嗬嗬地跑了過去。

就這樣,我的大皇子在抓周儀式上毫不猶豫地奔向了自己的乳娘。

頓時哄堂大笑,連母後都笑得彎下了腰。那些宮女太監們也就更憋不住了,可勁兒笑。皇後臉上有些掛不住,在一片笑聲中壓低了嗓音罵道:“賤婢,平日裏是怎麼教玲瓏的!”

乳娘是驚慌失措,忙推著玲瓏回去,“小祖宗,東西都在那邊,去抓一個啊!”

玲瓏委屈得一屁股坐下,在那一排器物裏隨手抓了支筆。

那印章就在筆旁邊,皇後的臉色簡直比絲絛的衣裳還要青。

老嬤嬤將那支筆呈上來,我點頭稱:“看來朕的大皇子頗有見識,小小年紀便知揮筆弄墨。”

母後也十分欣悅,命人抱了玲瓏上來。皇後與母後便湊到一塊去給玲瓏喂吃的,小家夥卻不領情,隻要乳娘,叫人忍俊不禁。

我封了賞之後便去內殿歇著,由著宮眷們在外頭熱鬧。她們該吃茶吃茶、該玩樂就玩樂,沒我在的時候大家還自在些。

樂聲飄了進來,聽著外麵嘻嘻哈哈鬧成一片,我也難得偷閑,於是半臥在矮榻上翻母後的經書看。

有些昏昏欲睡之時,皇後的侍女綠姝闖了進來,給我端了些茶點來。

我強打起精神,聞見她身上一股清香的酒味,問:“怎麼喝酒了?”

“皇太後興致好,吩咐備了酒菜,這會大家都在外麵喝起來了。皇後命奴婢進來送些小點心,問問皇上要不要一起用膳。”

“朕不餓,晚些再說,你去罷。”我合上經書,側耳傾聽外麵的動靜。我們夏族的女人喝起酒來很爽快,不輸男兒,隻是深宮禁苑,極少有機會能暢快淋漓地喝一通。也隻有逮著過節過年。

外頭的簾幔被扯了幾下,隻見如嬪醉醺醺地走進來,要不是絲絛攙著,她恐怕得爬進來。也不知在真醉還是假醉,她傻兮兮地看著我笑,將絲絛一把推向我,“皇上,臣妾可是挖心掏肺了!”

絲絛又轉過身去扶著如嬪,讓她在羅漢床上坐著。

我不得已從矮榻上懶洋洋地爬起來,攏著厚實的大氅走過去看如嬪,回頭對齊安說:“去弄醒酒湯來。”

齊安出去後,如嬪癱在羅漢床上不起來了,眼皮也越來越沉。

我看她是真的醉了,未免她酒後胡言,倒不如讓她這樣睡過去。

絲絛悉心地從旁邊撿了條毯子給如嬪蓋上,然後抬頭望了我一眼,像是想說什麼話。

我聲色如常問:“外麵什麼情形?”

絲絛小聲答:“都喝多了,皇太後被扶去寢殿了,剩下的跳舞劃拳幹什麼的都有。”

我大膽地握住她的手,拉著她坐下。她起先不願意,但是又不敢掙紮鬧出動靜來,隻得依了我。

她的手瑩白如玉,冰涼涼的,我忍不住握緊了些。悄聲問她:“你的傷可好了?”

“差不多。”

“這一陣忙,沒去看你。”看著她垂下的雙眸,我心跳得厲害,鼓起勇氣說,“其實……很想見你。”她若抬眼看著我,我指定不敢說出來。而且我想看她的反應,所以一直盯著她。

可惜她沒有反應,始終是波瀾不驚的。

我不由發出一聲歎息,不知道要怎麼樣對她才能令她開心一點。我想看她的笑容,闊別已久的笑容。在我還是賀睿之的時候,她經常對我笑的。

“我上次掉了東西在如嬪宮裏,沒找見。”她這時才抬起頭來看我,帶著某種試探性的目光。

“哦。”鑒於她對我的態度如此不冷不熱,我決定不告訴她,反問,“什麼東西?”

“是一隻香囊,我隨身帶了許多年。”

“那是很要緊的東西?”

“裏麵有我爹留下的遺物。”

我不知道自己臉上露出了怎樣的詭笑,令絲絛用審視的目光盯著我問:“你撿了吧?”

我搖頭,她卻不信,握著拳頭像是生悶氣的樣子。

實在不忍心看她生氣,於是我擺出架子來頤指氣使道:“想從朕這裏把東西要回去,可是要下工夫的。”

絲絛冷冷瞥了我一眼,嘴唇微微有些撅起,不情願道:“什麼工夫?”

我腆著臉湊近她調笑道:“做我的女人,什麼都給你。哪怕是江山,也拱手相送。”

她反問:“當真?”

我挑一挑眉,故作凶悍瞪著她:“怎麼?你還真想要朕的江山?”

她終於笑了,那笑容輕盈得如一片雪花,落在掌心裏立即就化了。她搖著頭說:“我隻想要回我的東西。”

“我也是你的,你都要去罷。”低啞而曖昧地說著我從不會說的話,臉發燙。我往她身上靠過去,她並未閃躲。我將臉埋在她頸窩裏,躲起來不讓她看見我的羞澀。

“皇上,醒酒湯來了。”齊安在外麵回著話。

我猜他看見了,所以才沒有冒失地闖進來。絲絛受了驚一般飛快地走到羅漢床邊去,我叫齊安進來,問他:“怎麼去了這麼久?”

“主子們各個都要喝湯,廚房一時忙不過來。”

我示意絲絛喂如嬪喝湯,自己帶著齊安先行離開了。外麵果然一片狼藉,東倒西歪的妃嬪們醉態百出,突然很想看看絲絛醉酒是什麼模樣。

今年冬天幹旱,至今還未有雨雪。

我正在試穿萬壽節的新衣,麗妃忙前忙後替我整理。

這些繁瑣的衣物穿起來真費事,脫起來也很費事。所以我不喜歡朝服,不如常服、更不如漢服穿起來方便。

抬腳走了兩步試試,覺得這身衣裳有些緊,難道是我身形發福了?忙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和腰背,問麗妃:“朕是不是胖了?”

麗妃笑答:“是發福。”

我眼前一黑,作為一代英偉而精明的帝王,怎麼可以在二十二歲這樣的年紀發福……

況且這是針衣局十月份來為我量的體裁的衣,區區兩個月而已!

“皇上,沒關係,看不出來。”

可是我仍然很焦慮,不是有詩雲: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我也是日夜相思,怎麼不見憔悴?

鬱悶得甩了甩袖子,回頭對齊安道:“吩咐下去,從今日起至萬壽節前,朕要吃素。”

麗妃掩口而笑,捧起我剛換下的舊衣裳交給宮女,不料從那堆衣裳裏掉出來一隻香囊。我眼疾手快,可是沒能快過麗妃,她先拾起來,細細打量了一下,“這是什麼?”

“香囊而已。”我取了回來,不以為意地藏進衣袖裏。

麗妃雖有疑惑,但適可而止沒再問下去。

反倒我自己心虛起來,這香囊看起來很舊,繡的紋樣也不是宮裏常用的。我想法子轉移麗妃的注意力,擁著她往榻上去,“來來,與朕說說今日去見太後聊了什麼?”

麗妃貼在我耳邊輕輕說:“太後娘娘找了敬事房的公公問話,難免又擔憂皇上的龍體。臣妾隻道是皇上還未遇見特別合心意的女子,因此對男女情愛也不上心。”

這話錯了,是因為我遇見了特別合心意的女子,其他所有人都入不了眼。

不管麗妃如何說,母後是知道的。

她知道我曾經那麼喜歡過一個人,失去了所以心灰意冷。

但是她不知道還可以死灰複燃。

萬壽節過後終於下了一場雪,地上隻有薄薄的一層,次日一放晴就漸漸消融了。

這是個暖冬,懷裏不揣手爐也不覺得冷清。

傍晚去慈寧宮,宮女前來摘下鬥篷,我發覺這一年一年的歲月真不是虛的,當年入宮才十幾歲的少女都長成大姑娘了。

遠遠看見簾幔輕紗後麵,清秀的容顏上掛著模糊的笑意。淡青色的袍子、掛了件墨綠的夾襖,領上鑲了一圈白狐毛簇在下巴四周。

初次相遇,她穿著素白的漢服,臉頰清瘦,淡漠孤高。不知不覺竟過了兩年多,她身上添了幾分韻味。我發現得太遲了,總以為她還是那個站在漫天楓樹紅裏的少女。

絲絛在陪我母後對弈。

母後原本不懂對弈,絲絛閑在慈寧宮也覺得悶,便去借了棋盤棋子來打發時日。母後見著有點意思,就一心一意跟著絲絛學起了對弈。她們二人雖不能言語交流,但相處極融洽。

我不由興歎世事無常,多虧當時向母後告密的人聽見絲絛喊的那一聲“你快走”,因此母後怎麼樣都不會將眼前的啞女跟那日我不要命去救起的那個女子聯係起來。

侍女搬了黃花梨木的寬椅來,我便在她們麵前坐著觀棋。

絲絛執黑棋,母後執白棋。對於母後這樣的初學者,絲絛太狠了些,步步緊逼,不給人喘息的機會。我見母後應接不暇,忍不住出手指點:“母後,這步棋走得不對。”

母後不樂意,嗔道:“觀棋不語真君子,皇上何必在這看兩個女人家下棋。”

我上趕著把母後擠走了,奪了她的白子與絲絛對弈,一麵哄著她說:“見母後的精神頭越來越好,朕也樂得湊湊熱鬧。”

母後無奈地讓開了,坐在一旁攏起雙手取暖,道:“是沫兒今日有喜,哀家也高興。”

“什麼喜?”我太陽穴突發一陣刺痛,盯著麵前的絲絛。

她臉色微紅,抿唇而笑,鼻息拂動領口的白狐毛。

“這幾日嘔得厲害,這孩子不告訴我,自己忍著。哀家剛剛才知道,許是害喜了罷。已經去傳太醫了,一會就到,讓太醫瞧瞧是不是有喜了。哀家覺得八九不離十。”

我失魂落魄望著她,一失手,缽子打翻了,白溜溜的棋子灑了一地。

“哎呀……”我趕緊跳下來,心煩意亂地叫宮女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