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場麵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真是折磨。我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忽而聽見隱秘的水聲,接著,發燙的掌心貼上我胸膛。
我驚訝地睜開眼,正對上絲絛那雙雲遮霧掩的眸子。那麼近,我便順勢將她攬住了,兩人緊緊貼在一起。
她的氣息壓得極沉,死死盯著我問:“你在我茶裏放了什麼?”
我一懵,腦子稀裏糊塗的,搖頭說:“不是我,不知道。”
“小人!”她咬牙切齒罵我。
可是轉眼間又軟綿綿地倒在了我身上,女人真善變。
上朝的時候腰酸得厲害,回去便找麗妃替我揉了揉。
昨夜裏我百般解釋說這事不是我吩咐讓人幹的,因為我也遭了暗算。可是絲絛不信,指天起誓說今後再也不喝我的茶,然後氣鼓鼓地卷鋪蓋睡到偏殿裏去了。
我愁眉苦臉和麗妃說:“那秘藥的確是好東西,不過朕似乎不需要。”雖然我平日裏不喜床第之歡,敬事房隔三差五就獻藥來,但卻從未用過。
麗妃抱歉道:“誰知道哪杯茶會給她呢?為萬全,臣妾隻好都放了藥。皇上放心,那藥是無害的。”說著,她臉又紅了紅,低聲問,“這回如何?皇上覺得她喜歡麼?”
我撓了撓滿是吻痕的脖頸,謙虛道:“尚可。”
豈止尚可,簡直妙不可言。想及此,臉頰又燒了起來。
盛夏時光在暢春園一晃而過,我隻覺得這日子歡快到了頂點,擔心將來會每況日下。至少回宮以後我不能與她夜夜同眠,不能想見就見她,也不能看著她畫瓷發呆。
就好像失去了自由,一顆心都被禁錮了。
不過皇宮曆來就是個禁錮人的地方,我在這裏度過了許多年,沒道理直到現在才覺得不習慣。或許有些習慣的養成不需要積年累月。
母後早已知曉我在暢春園幹了什麼好事,雖然很不高興,但她也沒說我什麼,還在考慮怎麼樣才能讓絲絛名正言順。畢竟察德才被軟禁半年,母後仍然希望我謹慎些,反正人已經得到了,再遲個兩三年冊封也不打緊。
我不情願地搖頭:“莫非要等兩三年後朕才可以堂而皇之與她在一起?萬一她有了身孕呢?”
母後冷笑道:“如若懷了龍嗣,當然可以冊封,就看她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我暗自想,這不是看她的本事,而是看我的本事。
隔著幾道宮牆,我的思念與日俱增。
政務繁忙,加之心情有些不順暢,偶爾去佛堂坐上一會,看一看絲絛安靜而自在的身影。
我想就這樣安寧地度過這一年,明年開春定要想辦法給她個名分。
深秋,京中出了件大案子。
鎮國將軍府中遭了劫,呼延大將軍與匪徒搏鬥時摔下荷塘意外溺水身亡。
我清楚地記得那夜是新月,正站在窗邊發呆,值夜的小應子連滾帶爬衝進來稟告了這個消息。我回頭盯著他問:“真死了?”
他的神情十分惶恐,連連點頭。
呼延將軍生長在北方大漠,不習水性。母後的手段果然高明,不動聲色就除掉了他。
這時齊安也來了,稟告說:“皇上,那一夥匪徒已潛逃,呼延小爵爺帶了親兵要出城緝拿。可過了子時已經宵禁了,守軍不放行,小爵爺召了更多兵馬來,正與城門守軍僵持不下。”
我反問齊安:“私自帶兵夜闖城門,這是什麼罪?”
“是……作亂。”
我點頭微笑:“那便傳朕旨意,捉拿呼延碩,生死不論。”
他呼延家手握的兵權再多又怎樣,呼延碩毫無威信,更沒腦子。這個時候他悲痛交加,一心捉拿匪徒,自然不知道貿然行事的後果是什麼。
偌大個將軍府竟無軍師提點他,可憐可悲。
黎明時分,呼延碩被亂箭射死在城門外。
我一夜未眠,精神仍然好得很,梳洗之後便去上了朝。
這一日的朝政都在商議呼延將軍的喪事,至於呼延碩的所作所為,似乎被忽略了。
若按法例論處,呼延全家逃不掉被革除貴籍貶為庶民的懲治。可是朝野上下竟無人奏本。我漫不經心聽著他們左一個提議右一個提議如何將呼延將軍的喪禮辦得聲勢浩大,忽然間心灰意冷。
即使除掉了所有隱患,我仍然不得人心。
夏臣認為我重用漢臣是背棄了他們,漢臣則認為我受製於人、昏庸無能。
所以即便我花費了再多的精力別人也看不見,那我又在為誰辛勞?
呼延手下的一名武將高聲道:“臣以為,鎮國大將軍乃三朝元老,開國功臣,理應舉國守喪百日!”
底下一片附和之聲。
符湯微弱的聲音摻雜在其中:“那怎麼行?萬壽節在兩月後,難不成讓皇上也跟著守喪?”雖然人微言輕,但是這句話令嘈雜的大殿裏安靜下來。
眾臣都紛紛看向我,似乎意識到今日上朝我還未開口說過一句話。
就在此時,下方傳來一把明朗的聲音:“微臣有事要奏!”
站出來的人是嚴起,我去年親點的狀元,如今官至吏部侍郎。
“呼延將軍雖然功不可沒,但呼延碩帶兵夜襲城門、擾亂民心,屢勸不聽,犯下大罪。此罪足以株連三族,如今是皇上大度,不治將軍府的罪,可各位竟然要為逆賊之父大辦喪事,豈非犯上?”嚴起言之鑿鑿,字字鏗鏘。
我頷首道:“愛卿昨夜親自勸降呼延碩,勞心勞力,朕還未封賞。”
“微臣並未勸服呼延碩,事態反而惡化,微臣不敢邀功。”
我慢慢說道:“若朕的臣子都像愛卿這樣勇為,而不是躲在家中聽風看雨,恐怕呼延碩也不會死於非命。”
眾臣麵色驚惶,紛紛跪下:“臣等罪該萬死!”
“既然呼延將軍德高望重,令大家掛念不已,那喪事便好好辦一辦。朕的萬壽節,一切從簡。”說罷,我從龍椅上起身,頭也不回說,“退朝。”
當晚,我去了德陽宮。
皇後換了素服,頭上全無簪飾,隻別了一朵雪白的芙蓉花。她蹲在矮榻上縫製麻衣,她從來不會柔弱成這個樣子,淚流不止。
我受不了女人掉眼淚,心會莫名其妙地軟成一團。
她抱著我的腿輕輕說:“我什麼都沒了,能不能把玲瓏還給我?”
“先起來,地上涼。”我攙著她,發覺她的手臂瘦了一大圈,隻剩骨頭了。
她蜷在我懷裏哆哆嗦嗦念叨:“皇上,一定要抓住害死我阿爸的壞人,阿爸是枉死的!”
“皇後放心,已經在通緝了。”我安慰她,卻知道那壞人永遠也抓不到。他們或許就隱藏在宮裏的角落,或許已經被滅了口。我想了想又說:“皇後現在要節哀,玲瓏暫時不用接回來,免得打擾皇後休息。若是想他了便去看一看,每日去都可以,不過要注意身子。”
皇後有氣無力地應了兩聲,又蹲下去接著縫麻衣。
她的針線活不好,縫得歪歪扭扭,可是那些淚滴在麻布上看得人心酸。
我於是留下來陪她一晚。
宮裏宮外連著幾日忙碌下來,風光了一世的鎮國大將軍終於下葬了。
至於呼延碩,我恩準他葬入祖墳,其他一切儀式從簡。
隻是哀悼了幾日,宮裏的氣氛又熱鬧起來,皇宮各所著手準備萬壽節的事宜。
母後去德陽宮看望了虛弱的皇後,回途中恰巧在禦花園與我相遇。
這些天各忙各的,竟沒有好好說幾句話。
我問了問母後的生活起居,又試探地問道:“快入冬了,玲瓏的生辰就快到了,母後覺得朕應該將玲瓏送還皇後身邊麼?”
母後望著我,目光意味深長,“皇上長大了,哀家決定不再幹預朝政。至於後宮麼,皇後是一國之母,就由她作主。”
母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她仍然向著皇後。我也不是非要廢了她不可,如果她能踏踏實實地幫我打理後宮,我便放過她罷。
佛堂裏焚著香,微弱的暖意被嚴寒毫不留情地驅散。
我陪母後坐了會便勸她回宮去,然後徑自繞到佛堂後麵去看絲絛。
前些時日我命人在她屋裏壘了炕,調了兩個宮女過去服侍。一進院子便聞見柴火味,宮女在小廚房圍著爐火談笑,一麵往爐裏送柴。見我來了,她們趕緊出來行禮,一麵急著進去通傳。
我擺了擺手,叫她們回去燒火,令齊安和小應子也進廚房去暖和暖和。
新壘的炕就靠在西邊原先放書案的地方,書案橫在了炕麵前。
絲絛盤膝坐在炕上,身子朝前傾,長長的經卷從她手邊滾下來,一直滾到我腳邊。她的眼眸斜過來,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繼續抄經。
我走過去摸一摸炕,還好很暖和。側頭對她說:“抄經?這麼冷的天不如歇一會。”
她一絲不苟地檢查抄好的部分,麵容鬆弛了一些,說:“這些是萬壽節要用的。”
我問:“萬壽節打算送我什麼?不會就是這些?”
“怎麼這些不好麼?”她抿唇一笑,從身邊的褥子下拿出一隻碗來,“在炕上烘了幾日就幹透了,你想要什麼花樣,我給你畫。”
我欣喜地接過來看,雕得極細致的玲瓏瓷碗,一個接一個米孔透著光亮。“你畫什麼都好,我都喜歡。”
絲絛低頭笑了會,抬起迷蒙如煙的眸子望著我:“那款識寫什麼呢?不如你來題。”
“好,要寫小篆麼?”
“隨便。”
我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赫連睿德。
她靠在我肩上嗔笑道:“真是厚顏,若要寫名字也該寫我的。”
“這碗是我的,自然該寫我的名字。”我突發奇想,提起筆往她手臂上也寫下了我的名字,然後得意洋洋道,“看,連你都是我的。”
她拿了絲巾過來要擦,我偏不讓她擦,牢牢鉗住她的手命令道:“你若擦去了,我便在你臉上寫。”
她癟著嘴,好一會才忿忿地說:“你欺負人。”
我笑得肩膀一顫一顫,轉身將她緊緊抱住,嗅著她身上的墨香,輕歎:“絲絛,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她閉上眼,安靜地依偎在我懷裏。這樣呆在一起什麼也不想,舒適而安寧。
臨走的時候,她送我到門口,拉著我的衣袖輕輕說:“萬壽節那日,我想去德陽宮。”
我懵了一下,接著渾身都熱起來,謔笑反問:“去我的寢殿?你想侍寢?”
她垂著頭低喃:“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看著她嬌羞的模樣,胸腔頃刻間被充盈得滿滿的,“我會遣人來接你。”
萬壽節這一日天朗氣清,無雲無雪。
因北方大旱,國庫撥銀數十萬兩賑災,我的壽誕便沒有像往年一樣大辦,一切從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