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所有喜慶熱鬧的場麵都在清香酒水的浸泡中化成一幅幅模糊的影像,賀壽的話語也聽得膩了,愈發想要早點結束。隻好拚命地給自己灌酒,到時候借故離席。又不敢醉得太厲害,擔心回了宮之後無法消受美人恩。
皇後與我一道回德陽宮,她以為我要同她一起。可我在正殿門前與她分道揚鑣,回了自己的寢殿。
兩旁的淡粉紗簾後麵,坐了幾名樂府的女子,彈奏絲竹。
龍床前,百鳥朝鳳的繡屏上映著一道單薄的身影,拖曳著極長的裙子,水袖翩翩。
我慢慢走到屏風後,貪婪地望著頭一次為我盛妝的絲絛。
她的肌膚如骨瓷,白如玉,微微透明。身上著的一件漢服,寬袖上綻著大朵大朵的青花。發髻梳得很高,襯得一雙蛾眉飛揚。
床前的案幾上擺了熱騰騰的酒水和點心,像是她親手準備的。我在案前坐著,醉眼朦朧望著她輕喚:“絲絛……”
她衝我微笑,伸手朝外打了個響指。隻有她的巧手才能打出那麼漂亮清脆的響指。
樂聲揚了起來。
她舞著青花長袖,嘶啞而蒼老的嗓音緩緩唱起:“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燭光裏,她那把被熏啞的聲音好似融化了,變得細膩溫柔。
真是動人的歌謠,她唱我是她的郎,她唱她是我的妾,她願意與我歲歲相守,白首同心。
我終於不勝酒力倒下了,醉生夢死。
絲絛也喝了酒,醉態憨祥伏在我身上。
那夜的她是紅潤的、潮濕的。她時而哭、時而笑,哭起來歇斯底裏,笑起來歡暢愉悅。
清楚記得那些赤露的糾纏,毫無遮掩。心跳和喘息都被情欲所掩埋。
我愛極了她,一聲聲問她愛不愛我。
她不肯說,雙臂激烈地纏住我的脖子,像水蛇一樣纏得我幾乎窒息。
就在窒息中迸發,在欲火中焚毀。
後來怎麼睡著的已經記不住了,醒來的時候隻聽見耳邊有許多呼喚,整個床帳裏都彌漫著一股氣味,像雨後泥土的芬香。
我忍不住笑,轉頭,卻望見齊安倉惶的臉。
“皇上終於醒了!”齊安哆哆嗦嗦扶著我的後頸抬我起身,“太後在外麵,奴才來請皇上更衣。”
我迷糊中望了眼窗戶,天還沒全亮,母後來做什麼?
“什麼時辰?”
“回皇上,雞鳴了。”齊安一麵答著,一麵喚太監來替我穿衣。
我不肯下床,慢吞吞說:“還是先沐浴罷。”回首望了一圈,低聲問,“人呢?這麼早送回去了?母後沒瞧見吧?”
齊安急得直跺腳,低呼:“皇上,出大事兒了,先別管絲絛了!”
“什麼事兒?”
“晉國公失蹤了!憑空沒了!”
我的心好像停了一拍,然後突突直跳。匆匆擦洗了一番便穿戴好,出去見母後。
外麵已經跪了一地的侍衛和宮人,母後的威儀令他們動都不敢動一下。
“怎麼回事?”我禁不住大吼一聲,“值夜的人呢?!”
“皇上恕罪!皇上饒命!”求饒聲和磕頭聲夾雜成一片。
我覺得頭昏眼花,搖晃了兩下,強行支撐著體力不濟的身軀。
母後沉聲道:“你們再說一遍給皇上聽。”
一名護衛頭領說道:“回稟皇上,禁苑向來守衛森嚴,哪怕一隻貓闖入都能被抓出來。可是今夜未曾發現任何異常。”
一直跟著晉國公的邱公公連滾帶爬衝到我麵前哭喊:“皇上饒命!奴才……奴才本來在晉國公寢殿外守著,忽然脖子上吃痛就暈了過去,醒來之後床上就沒人了!”
另外兩名值夜太監也磕頭求饒,“奴才也是被人打暈了!”
我飛快地問:“暈過去之前可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
邱公公連連搖頭,忽地眼神定了一下,恍然道:“有、有!好像聽見有人在打響指,緊接著就被打暈了。”
響指?我出神地想起絲絛的響指,漂亮而清脆,指甲瑩白,透著淡淡的粉。
“難道一個大活人會憑空消失?他是成仙了還是變成鬼了?”母後壓抑著怒氣在我麵前踱來踱去,向著底下的人吼道,“去找,皇宮、京城、城外,統統去搜一遍!”
前朝皇帝失蹤,這事在萬壽節次日四更時分發生,一定早有預謀。
上朝時群臣踴躍提議如何搜尋晉國公的下落,我一直魂不守舍,下了朝,母後又在我麵前推測種種可能。
其實無數種可能,最終都歸為一點,我手中攥著的一隻香囊。被她遺落在我床上的香囊,裏麵裝著一顆顆小小的散落的佛珠。
絲絛不見了,連著假司馬緹一同消失不見。
她喜歡穿漢服、喜歡瓷器、喜歡李義山。
她會打響指,她隨身帶著前朝皇室的佛珠。
……
我覺得她可能去了什麼地方,過幾天就回來了。所以我沒說,也沒人知道她不見了。宮裏又忙又亂,誰會在乎一個藏在佛堂裏沒有身份的女人。
寒風呼嘯,大雪綿綿。
夜裏睡不著,連眼也閉不上,腦子一直回旋著她給我祝壽唱的那首歌。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她愛我的心如此昭然,我還在懷疑什麼呢?
自己安慰自己,笑了又笑,卻還是覺得心裏被剜掉了一大塊,血肉模糊。
我想對她說,快點回來,讓我知道這件事與你毫無關係。
可是我連她都找不到了。
眼睛真幹啊,鼻子被什麼堵上了,嗓子也疼得發燙。
“皇上,皇上怎麼了?”身邊躺著麗妃,她不知何時醒的,焦慮地望著我。
她伸手摸著我的眼睛,用溫潤的手指擦去我的淚。
“她騙我……”我清楚地聽見自己在哽咽,洶湧在血液裏的憤怒和失望再也藏不住了,所付出的一切情意,如覆水難收。我轉身埋頭在被子裏大吼大叫,凶蠻地揮舞著拳頭,床板幾乎要被砸碎。
“皇上!”麗妃用自己的身體死死壓住我,“無論發生何事,皇上要珍重自己!”
我的鼻腔被堵得嚴實,張著嘴吃力地呼吸,聽著自己氣若遊絲的嗓音顫顫巍巍,“她騙我,她犯了欺君之罪。”
麗妃捧住我的臉,流著淚問:“她騙了皇上什麼?”
“心……”我捉住她的手往自己胸口貼,“還在嗎?朕的心還在嗎?”
“在,好好的呢!”麗妃將我的頭抱在她溫軟的胸膛,聲音一顫一顫,“倘若皇上丟了心,臣妾這裏還有一顆,替您補上。”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好,閉著眼不敢想象明天、以及未來。
禁軍已經在京城裏連續搜查了兩天,所有無法證明自己戶籍以及沒有通關文書的百姓都被抓起來一個個審問。晉國公原先住的寢殿被挖得稀爛,大家認定那裏有什麼密道,不然大活人怎麼憑空不見了?於是母後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把密道找出來。
我隻是聽著人們不停地來稟報,腦子卻遲鈍得很,連話都懶得說。
厚厚的積雪映著月光,窗上都是一片白茫茫的。
殿裏的炕燒得很熱,一桌子珍饈,舉著筷子不知先吃哪樣。
麗妃說:“這幾日降雪了,旱情有所緩解,皇上也可以放心些。”
我心不在焉地應著,吃了幾口飯菜,食之無味。攏了攏夾襖起身離席,麗妃忙問:“皇上怎麼不吃了?若不合口味,臣妾叫禦膳房再做些來。”
“不必。”我匆匆答道,人已經走了出去。
外麵冰天雪地,我在廊上站了會,手凍得沒了知覺。
有名身穿披甲的侍衛笨重地從雪地裏跑來,他站在殿門處與齊安說了話又走了。齊安怔了怔,跑過來對我說:“皇上,絲絛姑娘又去了緒陽殿給榮親王送東西。”
“絲絛?”我傻傻地看著齊安,“你沒聽錯吧?絲絛還在宮裏?”
齊安一臉迷茫:“皇上,難道絲絛姑娘不應該在宮裏?”
我來不及說什麼,一頭衝進了風雪,一腳深一腳淺地朝緒陽殿跑去。
齊安在後頭叫喚:“皇上起駕!愣什麼?快去取鬥篷來!還有傘!”
風那麼大,雪花像冰刀一樣劃在臉上。
我拚命地跑,僵冷的四肢漸漸發熱。
緒陽殿就靠在熹陽殿邊上。熹陽殿已成了廢墟,緒陽殿便如風燭殘年的老屋子,看起來也搖搖欲墜。
她從緒陽殿外頭蜿蜒的小路上緩緩走來,穿著青灰色的袍子,披了我的那件狐皮鬥篷。她衝我笑了笑,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她一直就在這裏,從未離開。
我抱住她,親吻她的發際。
雪下得那樣大,落了我們滿身。我始終箍進她不敢鬆手,指節在寒風裏被凍得發疼。
她從寬厚的袖子裏伸出一根食指,溫柔地撫著我的臉頰,輕輕問:“你都知道了,怎麼不通緝我?”
我認真地說:“我想等你回來。”
她的睫毛上落了雪,白花花的。一眨眼,睫毛如冰玉般的小翅膀撲扇,“我回來可能會死。”
“除了我,沒人知道,沒人會要你死。”
“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閉上眼拚命搖頭:“不想知道,隻要你在我身邊。”
“不怕我殺你嗎?”
“你有很多機會殺我,可我還活得好好的。”
她笑容輕盈地推開了我,腳步漸退,“人一旦有了致命的牽掛,就很容易被擊垮。我輸了,因為你超出了我的所有預想。”
我快步趕上她,用力將她拽回身邊,“不要離開我!不管你是誰,有什麼目的,我隻要我們在一起。”
她眸中的雲煙凝成了水,漾漾地盈滿眼眶,“一念之差,動情一場,我竟然傻傻地回來了,隻為看看你是否在想念我。”
我就知道,她唱的不是虛情假意,她對我如同我對她一般深情。伸手揉著她的臉,笑道:“我想你,已經想瘋了。”
她伸臂環住我的腰,一字一句說:“我是前朝末代皇帝最小的女兒,長安公主。想聽我的故事嗎?”
我無意識地僵了一下,才緩緩拍著她的肩說:“先回宮,慢慢說給我聽。”
互相攙扶,沿著雪地裏來時的腳印一步步往回走。
方才我說了,我隻要我們在一起。
她肯告訴我她最大的秘密,她肯接受我這個仇敵,所以不管她是誰,隻要愛情是真實的,那所有過往都是虛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