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收拾停當,大家就要離開讓劉趙氏休息了。
李樹全說,謝書記,咱們走吧。
趙金海忙說,沒看都多晚了,還走啥走?都到我家睡吧,我家房子寬敞哩。
謝一說,你們回吧,我不走了,就陪著大娘,萬一夜裏再有什麼意外也好有個照應。
趙金海還想說什麼,被李樹全攔住了,這樣也好,三更半夜的,雨又這麼大,還是住下來,等天亮了再走吧。趙會計,咱走吧。
二人走後,謝一終於忍不住地捂住了肚子。劉趙氏嚇了一跳,忙過來問,謝書記,你咋了?哪裏不得勁啊?
謝一說,我身上來了,可能被雨水激住了,現在肚子有點疼。對了,你家有衛生紙嗎?
衛生紙沒什麼稀奇的,可惜劉趙氏家裏根本不用。
要不,我給你弄點灰吧?劉趙氏試探地說。
灰?什麼灰?謝一一時沒聽明白。
謝一當然聽不明白,她從來沒想過現在的女人來了例假可以用衛生巾、衛生棉條,也可以用衛生紙、衛生帶,古時候沒有這些東西怎麼辦呢?劉趙氏說的灰就是燒鍋做飯用的草木灰,去除土塊、雜草末子等雜質,再裝進縫好的布袋裏就可以用了。布袋一定要做得又細又長,方便使用。草木灰不但能很快洇幹水分,還有殺菌消炎的作用。不過,這樣的衛生袋不太頂事,用不了幾個時辰就要換洗一次,用起來非常麻煩。劉趙氏是過來人,自然知道過去的一些事情,現在的事情反而不大懂了。
盡管劉趙氏講得貼心貼肺,可謝一還是有些膈應,她無法想象草木灰居然能和人體如此私密的器官聯係在一起,雖然到了關鍵時候還是有些打怵。可是,能怎麼辦呢?這不同於別的,不能硬撐的,也不是硬撐的事兒,否則就太尷尬了。
劉趙氏忽然說,要不,我去田明家買去吧。劉趙氏很少買東西,能儉省就儉省,實在儉省不掉的就自己做,實在自己做不來的才會去買——買就得花錢啊!所以,她很少買東西,還不知道田明早已把小賣部兌出去了。鄉下人一般不習慣叫人的名字的,尤其是女人的名字,覺得直呼其名就太不尊重人家了——除非他是晚輩,而且尚未成年。既然人名是忌諱,那麼,遇到人怎麼稱呼呢?長輩就不用說了,平輩中年長的也不用說了,一旦是比自己年齡小的都會依孩子來叫,而且依對方的第一個孩子或者較為出名的孩子叫,如果是晚輩有孩子也依著孩子叫,如果還沒有結婚就依自己的孩子叫,叫對方自己孩子的哥哥或者姐姐。田明卻不同,她一向大大咧咧的慣了,別人叫她什麼她都答應,按她的話說就是隻要不是罵我、笑話我,叫我啥都行,狗屎也行。鄉下過去確實有人的小名叫狗屎的,是遵循賤命好養活的說法,不過取這樣賤名的無一例外都是男孩,如果是女孩去賤名則要輕一些,會叫她狗妮什麼的。因而,村裏無論男女老少都叫她田明,她一概都答應。可自從田明當了婦女主任直呼她名的人就少起來,都改叫她田主任了。田明初時很不習慣,可拗不過大家都這樣叫她,又有些抬舉她的意思,也就習以為常了。劉趙氏把田明叫慣了就一直叫下來了。
一聽劉趙氏提起田明,謝一想起來了,田明家的小賣部雖然兌出去了,可就在她家隔壁,跟她家也差不多,馬上說,還是我去吧。
謝一剛要往外走,田明撐著傘來了,可能看到屋子裏亮著燈光,人還沒到就大聲嚷嚷上了,嫂子,是不是房子漏水了啊?
是,不過謝書記來了,還有趙會計、李主任,都來了,已經弄好了。劉趙氏很開心。
我就猜著謝書記會來的,還想著我會比她來得早呢,還是來晚了啊。田明說著話徑直闖了進來,趕緊把水淋淋的雨傘收起來豎到門後。
也不晚,謝書記正要去找你哩。劉趙氏接口說。
找我?有啥事嗎?田明說到這忽然想起來,哦,對了,去我家睡吧,雨太大了,就別回去了。咱姊妹倆也好長時間沒在一起住了,這場雨是給咱一個機會啊!——今兒黑了就睡一個床好好拉呱拉呱唄。
劉趙氏沒想到田明請謝書記去她家住,既然她盛情邀請了,也是好事,自家的房子又是這樣的一團糟就順水推舟吧,不過謝書記的事就不能含糊了,於是說,也不單是這個,還有。
啥?田明一愣。
謝書記身上不得勁哩。劉趙氏說著想起來,拍了一下腦門,瞧我這腦子,真是不中用了。早就該給你熬碗紅糖茶的。說著就要到灶下生火。
沒等謝一開口,田明一把就把她拉住了,好了,嫂子,你別施騰了,謝書記到俺家我一樣會給她熬,薑湯紅糖茶!
劉趙氏有點遺憾,那好吧。俺家確實不勝恁家。對不起了,謝書記,叫恁操心了,還忙了大半夜,連一碗水都喝不上俺的……
大娘,別那樣說。照顧不好村民,我心裏也有愧呢。謝一看了看劉趙氏,又環視了一下屋子,問,大娘,這裏還能住嗎?
這有啥不能住的啊?我年輕的時候,那房子比這差遠了,還不照樣住了半輩子?恁倆去吧,我自己能行的。劉趙氏擺了擺手,讓她倆趕快走,同為女人她知道這種時候越是熬越難受。
田明說,謝書記,那咱走吧。
謝一和田明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大娘,你還是跟我們一起走吧。
沒事的。劉趙氏不以為然地說,恁趕緊走吧,太晚了。
你在這,我放心不下啊!謝一隱約覺得房子說不定會垮塌掉,但話到嘴邊還是改了口,不過也是實情。
真的沒事的。這房子都十幾年了,大雨,大風,大雪都遭過,都沒事。劉趙氏仍然說。其實,她是有些戀舊。
你還是跟我們一起走吧,要不然我真不放心。謝一還是說。
嫂子,你就跟著一起走吧,反正就一夜,也不遠,說句不客氣的話,你家也沒啥值錢的東西嘛。田明看劉趙氏一直磨磨唧唧的,有點不耐煩了,謝書記對你恁好,你咋能叫她睡不好一個囫圇覺哩?你忍心嗎?
田明話裏話外都有些責怪的意思,當然也是替她著想的,劉趙氏當然能夠聽出來,想了想,隻好說,那好吧。摸索著找出一大塊塑料布來往身上一披,說,好了,走吧。
謝一還是頭一次見有人竟然披塊塑料布就敢在大風大雨裏到處亂走,而且還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驚訝道,這怎麼行?
有啥不中的?我從來沒打過傘,都是這樣的,沒事的。劉趙氏笑笑說。
什麼?你從來沒打過傘?謝一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都什麼年代了,居然還有人從沒打過傘!難道傘是很貴、很稀有的東西嗎?
這有什麼啊,反正我又不咋出門,用啥都行,不就隔個雨嘛。劉趙氏還是滿不在乎。
這比傘還好用哩。劉趙氏說著,把塑料布嚴嚴實實地裹到了身上,頭上再戴上一頂草帽,真個密不透風了,隻是塑料布是劉趙氏不知從哪兒撿來的廣告,裹在她蒼老的身上花花綠綠的,乍看上去像童話裏的一棵大蘑菇,樣子十分俏皮。
哎!謝一佩服地感歎。其實她不知道塑料布剛開始興起的時候在當地是叫做雨布的,因為它唯一的作用就是隔雨,樣子又像布匹。不過,謝一還是搖了搖頭,她現在不擔心劉趙氏會淋雨了,反而擔心天黑路滑會摔到老人家,到了劉趙氏這個年齡的人身體是沒什麼筋骨的,稍不留意就會摔倒,而一旦摔倒輕則沒有十天半月起不來,重則可能永遠起不來了。她姥姥和姥爺都是因為摔倒很快就去世的,給了她很深的印象。
要不這樣吧,我背著她,你打著傘在前頭照著亮開路。田明不由分說把手機的電燈撳亮,遞給謝一。
謝一吃了虧,再不敢大意,何況還有別人,而且其中一個還是上了年紀了老太太,就把手機放在靠近雨傘頂部的地方,從肩膀上背過去照著路。
三個人一路踏著泥水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田明家去了。
到了田明家,謝一趕緊靠過去攙扶著劉趙氏,生怕田明累壞了一個不小心把她磕著碰著了。常言路遠沒輕重,劉趙氏雖然十分瘦小,可踩著泥水一路走下來就沒那麼輕鬆了。田明呼哧呼哧地喘了一會兒才安排了床鋪,要劉趙氏去睡。劉趙氏卻不肯,非要給謝一燒一碗紅糖茶不可。
田明笑了,說,那也用不著你,俺家有電磁爐,一插電就好了,根本不用燒柴火的。
劉趙氏說,那我就看著,等水開了我再起出來。
田明知道她心裏過意不去,非要做點什麼才會心安,就說,那中,你是過來人,經驗大,好好看著謝書記吧。
我就是這樣意思。劉趙氏立刻開心地笑了。
薑湯紅糖茶很快就燒上了,劉趙氏忽然想起來,問,田明,給謝書記炒點鹽熥熥肚子吧。
那會有用?田明頭一次聽說,有點不信。
有用的。劉趙氏說,過去都是用紫花頭大粒子鹽哩,可惜現在再也買不著了,都是精鹽,吃起來倒是省勁兒了,可想用就難了。不過,隻能這樣湊合了。
謝一喝了一碗熱乎乎的薑湯紅糖茶,又用熱鹽熥了肚子,果然好多了。
第二天雨停了,隻是天還陰沉著,謝一醒來的時候感覺肚子舒服多了,心裏頓時熨帖得不得了。她聽母親說起過,特殊時期的女人如果不注意就可能會落下終身的病根,可那時候一著急就什麼都忘了,現在想起來昨晚不禁有些後怕。如果在城裏她會吃藥的,可在鄉下條件不允許,隻能按劉趙氏和田明出的土法子用一下,死馬就當活馬醫吧,沒想到挺管用,而且還不會有副作用,怪不得這裏的老話說土法治大病,看來真是有道理啊。
田明已經把熱騰騰的飯菜做好了——涼拌苦瓜,炒雞蛋,蒜汁紅薯葉,虎皮辣椒,饃,紅棗小米粥。四個菜都十分爽口,隻有苦瓜太涼了,謝一在特殊時期不能吃。劉趙氏平常隻在逢年過節才會正兒八經地做菜吃,不過即便做了菜也是隨隨便便的,因為沒有客人,即做不多,也不會那麼講究,現在看到田明做的菜,樣樣都很精致,不覺胃口大開,吃得十分香甜,連誇田明好茶飯。
田明說,好吃就別走了,我天天做給你吃。
劉趙氏笑了,可是我舍不了我的窩啊。
田明說,你那窩有啥好的?勝得過俺這高門大戶的?
劉趙氏道,要不咋說金窩銀窩不勝自家的狗窩哩。我就這命啊。
吃完飯,田明刷鍋,謝一去看望老書記彭青鋒,劉趙氏趕忙回家去了,一夜沒在家,她都擔心壞了呢。
謝一看望老書記還沒回來,劉趙氏的哭聲就淒厲地傳了過來——她家的趴趴屋真的趴地上了。
田明慌得丟了手頭的東西就往劉趙氏家跑,到地方的時候趴趴屋邊上已經圍了不少的人,一邊看著一邊小聲地議論著,趙金海組織的人在廢墟裏扒拉著,看什麼東西還能用盡可能地收拾出來,劉趙氏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雖然趴趴屋裏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到底是劉趙氏一輩子安身立命的根本啊!換了是誰還不一樣難受啊?
鄰居已經在勸她了,別哭了,虧著田主任把你背回她家住了,要不然還不連你一起砸裏頭了啊?這就白撿了一條命哩,已經賺大了,該高興才是啊!
劉趙氏大概覺得是這麼回事,停了一下,又哀哀地哭起來,不過聲音已經低下去了。
不久,謝一也聞訊趕了過來。劉趙氏本來已經不怎麼哭了,忽然看見謝書記就像撒嬌的孩子看到了親人一般,又嗚嗚地大哭起來,嘴裏還絮絮叨叨地念叨著,謝書記,我可咋辦啊?嗚嗚嗚,我可沒家了啊,嗚嗚嗚,嗚嗚嗚……
不會的,大娘!我保證在咱們王菜園誰家都是你家,你願意住誰家都可以,隻要你點頭,馬上就能住!謝一的聲音很大,既是對劉趙氏說的,也是對王菜園全體村民說的。
劉趙氏的聲音馬上就小了下去,她知道這個謝書記隻要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的。
果然,謝一轉頭就對田明說,田主任,大娘就暫時先住在你家,一切費用由村裏出!然後對著村民說,大家如果誰願意收留大娘,費用也一樣由村裏出!可有一樣,必須照顧好大娘!
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不等謝一的話音落地,圍觀的群眾就鼓起掌來。就如同當地鄉下人不怎麼說謝謝一樣,也是不怎麼鼓掌的,可謝一短短的幾句話還是讓掌聲響了起來。
謝一又對趙金海說,趙會計,東西收拾出來,暫時先放你家,要保管好,等大娘的新房子修好了再搬過去。
趙金海應道,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家寬敞嘛。
謝一問劉趙氏,大娘,這樣安排你看行嗎?
劉趙氏點頭道,謝謝謝書記,要不是你,我可真沒法活了哩。
放心吧,大娘,隻要有我謝一在,就不會讓你無家可歸的!謝一說著看了看陰沉沉的天,得抓緊點清理了,趕在雨前一定要把所有東西清點完!又招呼圍觀的人,大家夥兒,都一起來吧。
圍觀的人見大家敬愛的謝書記都動起手來,馬上呼呼隆隆地圍攏過來了。常言人多力量大,加上劉趙氏的東西本來就不多,要不了一袋煙的功夫就把瓶瓶罐罐針頭線腦雞毛蒜皮清理出來了。
安置好劉趙氏,謝一擔心李樓和郎廟的貧困戶會不會出現像劉趙氏家一樣的情況,就急忙往村委會去了。
下了一夜的暴雨,河水暴漲得很厲害,原本六七米寬的河麵現在已經擴展到五六十米了,渾濁的河水不停地翻滾著洶湧而下,旋起一個又一個漩渦,不時有雜草、木棍、西瓜什麼的從上遊飄過來又很快朝下遊飄了過去。對岸靠近河道的莊稼地成了沼澤,那些長勢喜人碧波翻滾豐收在望的芝麻、大豆、花生、玉米全都泡在了水裏,有的完全被滅頂,有的極力伸展出枝葉苦苦掙紮著,有的使勁撥動著深及半腰的河水,希望能把水排出去,可怎麼也料想不到前麵的剛撥出去後麵的瞬間又充滿了,這樣一直努力地撥著卻一直都是滿滿的,讓外人覺得徒費力氣,可它們怎麼也不甘心毅然決然地撥著,一下,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