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晚,妮娜在沙發上等了牧洲整整一夜,臨近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她以為牧洲故意爽約,早餐桌上也無精打采,看著窗外細碎飄零的雪花發呆。
“哥哥昨晚忙了個通宵,今早馬不停蹄地跑去郊區了。”牧橙吃著小籠包,故作不經意地替哥哥解釋,“我聽大光說,因為下雪導致路麵結冰,有幾輛貨車在山野翻車,哥哥正帶著一隊人幫忙搶修。”
妮娜若有所思地喝了口牛奶,想著牧洲那雙疲憊不堪的眼睛,他回來後幾乎沒時間睡覺,整個連軸轉,忍不住小小心疼他一番。
“很嚴重嗎?”
“也不算嚴重,常有的事。”牧橙自職高畢業就一直在物流公司待著,瑣碎的事看過太多,已經見怪不怪了,“好在哥哥回來了,不然大光一個人根本搞不定,還得喊東哥過來幫忙。”
妮娜越想越擔心,外頭風雪交加,山野間溫度可能更低,他平時本就穿得少,也不知道會不會生病。
“你要真不放心,我可以偷偷帶你過去。”
聞言,妮娜眼睛亮了,呼吸放輕,問道:“可以嗎?”
“一般不可以。”牧橙勾勾唇角,不著調的那麵神似牧洲,“但嫂子開口,我萬死不辭。”
出發前,妮娜偷偷潛入牧洲的房間,從衣櫃裏翻出一件巨保暖的綠色軍大衣。
牧橙呆呆看著矮個子的小姑娘吃力地抱著衣服上車,想著百裏之外在風雪中凍到手腳冰涼的哥哥,心底由衷感歎。
千裏送溫暖,簡直羨煞旁人。
雪自半夜下起,地麵一夜結冰,山間小路需要龜速前進。
約莫兩小時後,黑色小車自大路再次駛進鄉間小道,往前兩百米,果然看見幾輛深陷泥沼當中的大貨車,打包好的貨物如散落的繁星傾斜滿地。
妮娜透過窗戶往外看,很快找到那行人中最高的那個,他站在潮濕的泥田裏,衣服褲子上全是星星點點的泥印,正有條不紊地指揮人搬貨挪車。
“外麵下雪,他還穿那麼少。”
妮娜小聲埋怨,不悅地皺皺眉頭。
外麵溫度已經零下,他甚至連外套都沒穿,身上隻套著單薄的深色衛衣。
“妮娜姐——”
見妮娜火速下車,抱著棉大衣一鼓作氣往外衝,牧橙笑著搖頭,迅速撐起傘追了上去。
山野的小雪花似跳躍的精靈,柳絮般輕輕飄灑,寒風飄過,雪片持續膨脹,越下越大,似撕成碎片的雲朵,在牧洲的黑發上堆積成軟綿綿的雪山。
“來幾個人把路上的東西趕緊搬走,擋人家老鄉的道了。”
“大光,你再去催拖車公司,都幾個小時了還沒看見人。”
“都給我小心點,別受傷了。”
牧洲在工作中又是另一番樣貌。
少了幹淨的西裝、做作的眼鏡,站在這漫天飛雪的田地間,穿著髒亂的衣服,整個人看著邋裏邋遢,可越是這種樸實無華的實幹型,越是散發讓人著迷的魅力。
這時,搬完東西的黃毛瞥見牧洲身後若隱若現的身影,覺得奇怪,於是探頭瞧了眼。
牧洲以為他在偷懶,抬手敲他的頭,說:“幹活去,有什麼好看的?”
“洲哥,你後頭好像有個人。”
牧洲麵露困惑,順著他的目光轉身,低頭瞧見安安靜靜站在身後的姑娘。
他大驚,胸腔燃起火光。
“你怎麼跑這裏來了?”
妮娜笑眯眯的,乖乖把懷裏的衣服遞給他,軟聲說:“給你送衣服。”
他眉頭緊蹙,神色恍惚地接過,剛想要多問兩句,餘光瞧見她身後的牧橙,怒氣瞬間轉移,大聲問:“誰讓你帶她來的?胡鬧!”
牧橙早猜到他會發火,自覺閉嘴。
“是我非要跟來,你凶她幹嗎?”
“外頭冷成這樣,你瞎跑個什麼勁?”他惡聲惡氣地吼道,“趕緊給我回去。”
妮娜知道牧洲麵惡心善,絲毫不畏懼,朝前一步走到他身前,仰著頭看他,用撒嬌似的口吻說:“那你先把衣服穿好。”
旁邊一水兒看戲的人,牧洲尷尬地低咳兩聲,咬耳語似的啞音說道:“我穿,你先回車裏。”
“我會盯著你的。”
“知道了,快去。”
妮娜戴著白色羽絨服的帽子,個子小小的,漆黑的眼睛又大又圓,臉頰被冷風吹成淡淡的粉色。
她笑靨如花地看著牧洲,身子一轉,跟著牧澄走向停在路邊的小車。
牧洲盯著她縮小的背影,抿唇笑了笑,掂了幾下沉甸甸的軍大衣,閉著眼睛都能想到她抱著衣服行動不便的樣子。
他聽話地套上衣服。
溫暖全方位簇擁,燥熱的是心,然後是身體。
妮娜說什麼都不肯離開,牧橙也不攔著,把車裏暖氣開至最大。兩人吃著小車裏存放的零食,看著車窗外還在忙碌的男人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妮娜姐跟我哥是怎麼認識的?”
她如實回答:“去年冬天,我來這裏找南南,機緣巧合就遇見了。”
牧橙笑嗬嗬的,問道:“那時候我哥是不是很渾?”
“對,特別討厭。”妮娜往嘴裏塞了塊薯片,含混不清地說,“他好像總能看穿我在想什麼,我跟他交戰幾次,敗得很慘烈。”
“那當然,我哥可是出了名的人精。”說到這個,牧橙無比自豪,嘚瑟地昂昂下巴,“你要知道他以前吃了多少苦頭,走了多少彎路,就能明白他為什麼可以看透人心了。”
聊到這個話題,妮娜明顯興致來了,徑直坐起身來,側頭看著她,說:“他從沒跟我說過以前的事。”
“不說也正常,本也不是什麼好事。”
其實牧橙也不願深談,可看妮娜目光灼灼的認真樣,出於心疼自家哥哥的目的,忍不住鬆了口。
“都說家醜不可外揚,可我家那點破事,當年整個鎮上都知道。
“那時我還在讀小學,有天上課時,哥哥突然來接我,說家裏出了事,等我們回去才知道,爸媽鬧離婚,我媽死活要跟別的男人走,我跟哥哥她都不要,隻要離婚。
“小時候我不能理解,恨了她很久,後來長大再想想,我也不怨她了。我爸是個軍人,常年守在部隊,一年最多回來一兩次。她獨自拉扯我們長大,一個人承受太多東西,也許是心有不甘吧,想為自己爭取幸福。”
妮娜淡定地聽完,這種劇情太常見,都談不上是狗血,便輕聲問:“那牧洲呢?”
牧橙歎了口氣,視線飄向遠方,繼續說:“我媽走後,我爸大病一場,沒熬到第二年人就沒了,我哥當時才上高二,自己還是孩子,就要被迫承擔起大人的責任。我至今還記得,那年冬天很冷,我突發高燒,他半夜背著我走了一個多小時去鎮上的醫院。我昏迷了一天一夜,醒來後聽隔壁床的阿姨說,我哥在我昏迷時一直哭,他說如果我沒了,這個世界上就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妮娜心如刀絞,想著牧洲溫暖的笑,情不自禁紅了眼眶。
“他高三迷茫過一段時間,跟了些壞的朋友,差點輟學,幸虧東哥和清風哥把他拉出來,他才勉勉強強讀完高中。後來他跟著他們去當兵,又被特種部隊選上,要不是林曉涵那個女人從中作梗,我哥哪裏需要吃那麼多苦……”
林曉涵?
這名字分外耳熟。
妮娜心想,這不就是上次電影院外那個女人提起的名字嗎?
“這個林曉涵是……”
牧橙對此毫不避諱地說:“就我哥的前女朋友。那個女人確實漂亮有手段,超級不要臉的蛇蠍美人。”
話說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說多了話,側頭看向妮娜,見妮娜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問:“怎麼了?”
“牧洲去北城,是因為她嗎?”
“林曉涵在北城?”牧橙足足愣了幾秒,聲線拔高。
“我以為你知道。”
“我隻聽說她找了個有錢老頭去了大城市,但沒聽說是在北城啊。”牧橙想起那個女人就生理反胃,忍不住為哥哥抱不平,“再說我哥怎麼可能會為了她跑那麼遠?就她以前幹的那些惡心事,說出口我都吃不下飯。”
妮娜更好奇了,安安靜靜地等待下文。
牧橙看妮娜這眼神就知道今天這事非說不可,但說完估計會被哥哥打,這男人平時雖然很寵溺她,但凶起來也是很凶的。
“要不……你還是自己去問我哥吧。”
“他嘴特別嚴,什麼都不說。”妮娜鬱悶的垂眼,“因為這個……我還跟他吵架了。”
“為了這女的吵架?”牧橙越想越生氣,深深呼了口氣,“天啊,我哥一定憋屈死了。”
妮娜心急地追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牧橙長歎了聲,娓娓道來:“當年那個林曉涵追了我哥很久,我哥沒答應,後來我家出了那事,她就乘虛而入各種送溫暖,我哥當時正是脆弱的時候,感動兩下就在一起了。後來他去當兵,她怕他真的會去特種部隊,騙他說自己得了大病。我哥多單純啊,心急如焚地跑了回來,等發現是騙局時已經晚了,他雖然生氣,但也沒有責怪這女的。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不說對她多喜歡,但在一起就肯定會努力負責任,所以回來之後到處打工掙錢,有時候一天打幾份工,什麼髒活累活都幹過。可這女的胃口越來越大,開始嫌棄我哥沒錢,有時候突然消失幾天找不到人,他們沒有同居過,所以我哥也沒管,外麵傳出一些風言風語,他還是選擇相信她,直到那天……”
“那天怎麼了?”
牧橙微微閉眼,這件事對她而言也是心口永恒的傷痛,想起來就心髒疼。
“他收到朋友的短信,撞開鎮上酒店的門,看見林曉涵,以及兩個大腹便便的老男人。”
“砰!”
妮娜直接發飆,火大地猛捶一下車門。
她居然會為了這樣的女人跟牧洲鬧脾氣,她腦子是不是有什麼大病,正常人幹不出這事。
牧橙咬牙切齒道:“更惡心的是,其中有個男人還往我哥身上扔了串豪車鑰匙,說什麼,男人沒出息,自己的女人才會這樣。”
妮娜聽完陷入沉默。
她突然明白牧洲不想提及此事的原因。
如此不堪的回憶,任誰都不願回想。
可在他最需要她的信任時,她卻因為這事跟他發火,還說了那麼多難聽的話,他心裏一定很難受,可還是選擇默默承受一切,好聲好氣地哄她。
這麼想來,自己是真的很壞。
罪該萬死,不可饒恕。
02
一個小時後,翻車事故順利解決。
牧橙被大光叫走,妮娜一個人在車上坐立不安,滿腦子都是如何化身牛皮糖死死黏著牧洲,黏到他煩都不撒手。
發呆之際,車門突然被拉開,滿身黑泥的牧洲出現在她麵前。
“下來,上我那車。”
他說完轉身要走,妮娜伸手拽住他,並在他愣神的瞬間迅速從車裏探出身,雙腳踩在車門下方,剛好彌補身高差,一個熊抱撲上來死死抱住他。
牧洲腦子轟炸,說:“別鬧,我身上髒。”
“我不怕髒。”她埋在他肩上,語氣堅定。
“妮娜。”
“對不起,牧洲哥哥。”她話音哽咽,緩緩抬起頭,兩手撐在他的肩膀上,水光閃爍的眸光緊盯他恍惚的眼睛,“我不該那麼欺負你,對不起。”
牧洲怔住,顯然還沒跟上她的腦回路,輕聲問她:“發生什麼事了?”
妮娜緩緩搖頭,她並不想在如此溫暖的時刻提起那件事,她溫柔地抹掉他臉上殘留的泥點,嬌聲軟語地問:“我是不是一個特別不合格的女朋友?”
“女朋友?”男人挑眉,戲謔地笑了,“不是要跟我分手嗎?”
“我說了不作數的,你怎麼還當真了?”
他眸光灼熱,聲音低了些:“你說的每句話,我都會當真。”
“那我下麵說的這些,你也要當真。”
“什麼?”
妮娜臉頰泛紅,心跳聲要炸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我喜歡你,牧洲。”
他腦子發麻,呼吸聲暫停。
“我不僅想當你的女朋友,我還想當你的老婆、老伴,以後我會比你先死,因為你不在了,我的世界就沒有色彩了。”
她羞紅了臉,湊近親了他一下,小心翼翼地問:“所以,你要不要跟我談一個不會分手的戀愛?”
“不要。”
“嗯?”
她直接傻眼。
牧洲慢悠悠地把話說完:“不要隻親一下。”
“喂。\"她羞惱地打他。
男人滿眼作惡地壞笑,按著她的後頸吻了吻她的唇,說:“小兔子,我還沒消氣怎麼辦?”
“你想怎麼樣嘛。”
軟萌小兔嬌滴滴的,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
“那你得拿出點誠意來。”牧洲輕拍她頭頂的碎雪,親昵蹭蹭她的鼻尖,莞爾笑了,“讓哥哥看看,你有多麼喜歡我。”
郊區臨近寧水市,牧洲這兩天本也要去趟那裏,索性在市裏的酒店開了間商務房。
他幾乎兩天沒睡,困得眼睛都睜不開。
從浴室出來時,本在房間裏的妮娜不見了,他尋到手機準備打電話,微信猛地跳出來。
小兔子:【牧橙讓我陪她逛街,你好好休息。】
牧洲輕哼,有些好笑又有些失落,晃晃悠悠走到床邊,黑發濕漉漉的,可他太累了,徑直仰躺在兩米寬的大床上昏昏睡去。
說好的誠意呢?
嗬。
小孩說的話果然不可信。
屋外的天已經黑了,房間裏黑漆漆的。
他這一覺睡得昏天暗地,醒來時,屋裏仍隻有他一人。他困倦地翻了個身,伸手拍亮床頭燈。
“嗡——嗡——”
床頭櫃的手機響個不停。
是北城那邊的電話,新公司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中,裝修改造雖有特定負責人,可每一步都需要他點頭才能落定。
窗外的天空黑如墨池,雪似乎還在下,有越落越大的趨勢。
他隨手拎過白色睡袍披上,腰帶鬆垮垮地係上,走出房間,朝書桌前進。
“嘀——”
門卡觸碰感應區傳來聲音,然後有人推開房門。
妮娜以為牧洲還在睡,可進屋後才發現某個工作狂又爬到電腦前沉迷幹活。
牧洲聽見細微動靜,刻意沒抬頭。
她放下手中的名牌包裝袋,偷偷摸摸潛入他身後,倏地撲上來從後麵抱住他。
“你在忙什麼?”
她自小數學就差,瞧著密密麻麻的數字跟表格,一個頭兩個大。
男人聲音平穩地說:“新公司的事,得馬上處理。”
妮娜見牧洲回應平淡,對她愛搭不理,以為他還在生自己的氣,訕訕推開,可轉身時被他拽住手,一把扯到他懷裏坐在他腿上。
“牧洲。”
“別說話。”
他很輕地皺眉,她乖乖不敢動了。
他指尖“啪啪”敲字,靜靜地抱著妮娜,淡定回複那頭的信息。
等處理完那些,男人暗暗鬆了口氣,低頭看她明澈水靈的貓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