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冰扶起,心裏說道:“這溫如玉真是禽獸,母喪未滿,就做此喪良無恥之事。”隨即站起告別,如玉那裏肯依。金鍾兒道:“這是我出來的冒昧了。”於冰再看如玉,見他愛敬的意思著實誠切,亦且嘻嘻哈哈,與不知世事的一小娃子相似,又見他衣服侍從,也是個沒錢的光景,心上又有些可憐他,隻得回身向金鍾兒道:“你適才的話,過於多疑,我到不好急去了。”又大家坐下。
正言間,轉身後麵,玉磬兒走出,到如玉前敘闊,將於冰看了一眼,也不說聲磕頭話,就坐下了。如玉道:“才來的號玉磬。”指著金鍾兒道:“他叫金鍾。”於冰笑道:“到都是值幾個錢的器物。”須臾拿上茶來,如玉道:“冷大爺不動煙火食,我替代勞罷。”又向玉磬道:“苗三爺著實問候你。”
於冰問如玉道:“公子為何不在家中,卻來樂戶家行走?”如玉長歎道:“說起來,令人氣死恨死愧死。”就將遭叛案、遇凶魁、母死妻亡的事,說了一遍。又問於冰動靜,於冰支吾了幾句,又起身告別。如玉拂然道:“小弟不過窮了,人還是舊人,為何此番這樣薄待小弟?況一別二三年,今日好容易會麵,就多坐幾天,也還是故舊情分。”於冰笑道:“昔日公子富足時,我亦未嚐乞憐。隻因有兩個朋友,要去尋訪。”如玉道:“可是連、金二公麼?”
於冰道:“正是。”如玉道:“為什麼與老長兄分首?”於冰道:“我們出家人,聚散無常。他兩個也隻在左近,須索看望。”金鍾兒見如玉十分敬重於冰,也在傍極力的款留。於冰堅欲要去。如玉道:“小弟昔時,或有富貴氣習待朋友處,如今倍嚐甘苦。長兄若將今日的溫如玉,當昔日的溫如玉,就認錯小弟了。”於冰聽了他這幾句話,又見他仙骨珊珊,不忍心著他終於墮落。聽他適才的話,像個有點回頭光景,複行坐下。
鄭三入來說道:“請大爺同客爺到亭子上坐,此處甚熱。”如玉聽了,便代做主人,拉於冰同去。不想就在他這庭房東邊。一個角門入去,裏麵四周都是土牆,種著些菜,中間一座亭子,也有幾株樹木和些草花。於冰見正麵掛著一麵牌,上寫“小天台”三字,兩旁柱上掛著一副木刻對聯道:“傳紅葉於南北東西心隨流水;係赤繩於張王李趙情注飛花。”
於冰看罷,大笑道:“到也說的貼切。”又見桌椅已擺設停妥,桌上放著六大盤西瓜、蘋果、桃子等類。如玉看見大喜,讓於冰正坐,自己對麵相陪,金鍾、玉磬坐在兩傍。於冰見已收拾停妥,也隨意用了些。少刻酒肉齊至,比前一番相待,豐盛許多。如玉見鄭三人來,說道:“我與蕭大爺,帶來寶藍藍絲袍料一件、緞鞋襪一雙,煩你家胡六同張華送去。”鄭三道:“小的同張大叔送去。蕭大爺從前日往大元莊去了。”如玉道:“你去更妥。”於冰又要告辭。如玉道:“長兄再不可如此,我還有要緊話請教。”金鍾兒接說道:“我們原是下流人家,留冷大爺就是不識高低。今日光已落下去,此地又無店住客,和溫大爺長談,最是美事。”玉磬兒也道:“我們有什麼臉麵?千萬看在溫大爺麵上罷。”
於冰大笑道:“今日同席,皆我萬年想不到事。你兩個相留,與溫公子不同,我就在此住一夜罷。”如玉方才歡喜。於冰道:“公子年來,氣運真是不堪。未知將來還有甚麼事業要做?”如玉道:“在老長兄前,安敢不實說?小弟於‘富貴功名’四字,未嚐有片刻去懷,意欲明年下下鄉場,正欲煩長兄預斷。”於冰道:“‘科甲’二字,未敢妄許,若講到功名富貴,公子自有一番驚天動地的施為。異日不但拜相,還可位至公侯。”如玉大笑道:“長兄何苦如此取笑人?”於冰正色道:“我生平以相麵為第一藝,嚐笑唐舉、柳莊,論斷含糊。細看公子氣色,秋冬之間還有些小不如意。明年秋後,必須破財,見點口舌,過此即入佳境。若欲求功名富貴,必須到遠方一行。”如玉道:“小弟久欲去都中走走,未知可否?”於冰道:“都中去更好。”如玉道:“幾時起身為吉?”於冰道:“日子不必預定。公子幾時到極不得意處,那就是起身的時候了。到那時不必你尋我,我還要尋你。助你一臂之力,保管你吐氣揚眉。”如玉大喜相謝,又問:“富貴功名,到都中怎樣個求法?”於冰道:“臨期自有意外際遇,此刻不必明言。”玉磬、金鍾兒也要求於冰相相麵,於冰都說了幾句興頭話。
四人坐談到定更時,如玉笑道:“老長兄正人君子,小弟有一穢汙高賢的言語,不知說得說不得。”於冰道:“你我知契,就說得不是何妨。”如玉道:“長兄遊行天下,這倚翠偎紅的話,自然素所厭聞。今晚小弟欲與長兄破戒,教這玉磬姐陪伴一宿,未知肯下顧否?”於冰道:“我正有此意。隻是一件:我與這玉卿無緣,你若肯割愛,到是這金姐罷。”如玉大笑道:“長兄乃天下奇人,金姐恨不得攀龍附鳳。但風月場中,說不得戲言。”於冰正色道:“我從幾時是個說戲言的人?”如玉見於冰竟認真要嫖,心中甚是後悔自己多事。又因於冰是他最敬愛的人,就讓他一夜,也還過得去。又笑向金鍾兒道:“你真是天大的造化。”金鍾兒偷瞅了如玉一眼,隨即也不說了,也不笑了,做出許多抑鬱不豫之態。於冰但微笑而已,向如玉道:“我一生性直率,既承公子美意,便可早些安歇,明日還要走路。”如玉道:“極好。”於是一同起身,到庭屋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