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一曲歌吹堪怒,致令多情歸去。訓妓語分明,老龜精。這個郎君心忍,臉上頓銷脂粉。兩下俱開交,悔今朝。
——右調《一痕沙》
且說溫如玉負氣出了試馬坡,在堡門外等候車子、行李。苗禿隨後趕來說道:“你此刻往那裏去?”如玉道:“我回泰安去。”苗禿道:“你如此須不好看。”如玉大怒道:“還有什麼不好看?”苗禿子見他怒極,也不敢留了,忙忙的走回。見張華同車夫走來,苗禿道:“你且不要出堡,我請蕭大爺去。”張華道:“三爺和我家大爺是何等交情,像這些事,原不該幫誘他,即或我大爺要做,三爺還該若勸才是。今日鬧了饑荒走去,正是好機會,又請蕭大爺怎麼?我不該說,賣了房的一千多兩,已混去了大半,將來鬧到沒結果,三爺心上何忍?”幾句話說的苗禿大睜著眼,沒的回答。說罷,催車夫出堡去了。苗禿子討了沒趣,走入鄭三院內。鄭三迎著問道:“去了沒有?”苗禿道:“車子才出去,我留他,他怒的了不得,我隻得回來。”鄭三道:“再煩三爺和蕭大爺去去,就不回來,也好看些。”鄭婆子道:“罷喲!有他也好過不了誰,沒他也餓不死人。”金鍾兒在屋內聽了母親如此說,連忙走出來說道:“怎麼還要煩人請他去?是為他的嘴巴打的不利害麼?他原是死不堪,沒見世麵的東西!我又不是他老婆,接了個何大爺,他就像著他當了龜的一般!”
鄭三罵道:“臭蹄子!你還沒胡嚼夠麼?”何公子道:“金老你聽我說,你兩個都有不是。他在此道上太認真,你也實不善於調停。”苗禿道:“這是公道評論。”
蕭麻子道:“我肚中久矣發脹,想要說金姐幾句,恐怕何大爺起心事,今何大爺也批評你,我竟要教訓你了。你這娃子,素日還是個極聰明伶俐的人,自接何大爺後,便糊塗了個治不得。不是我替姓溫的出氣,正是指教你成人。
自溫大爺一入門,你就待他與素常天地懸絕,此後凡你看一眼,走一步,說一句話,都在我肚裏裝著。你隻說你這幾天,輕飄的還有點樣兒?我們旁觀者尚看不如眼,那溫大爺,他又不是瞎子。何況他素日待你,隻少著割股一節,你還要嘴裏沒大沒小、豬長狗短,上品下流的亂吐。你也不想一想:他是什麼人家的子弟,你是什麼人家的女兒?良賤相毆,還要按律例,分個彼此問斷。你隻管一句不讓,信口亂來。你若說姑老婊子有什麼大小,你就把題目做到大西洋呱爪國去了。分明你遇著姓溫的,嫖了七八個月,在你家花六七百兩,連一頓體麵酒席也沒吃過,今日氣到至極,才伸出他那沒有用的文雅手兒,在你臉上拍了兩下,還惹得你娘兒兩個七嘴八舌。他原是善良人,就忍受而去。假若我蕭麻子,一入門,你們向後亭裏一請,我先就咽不下去。
再看見你待何大爺,那種趨時附勢、棄舊迎新的樣兒,也不用到今日午間,隻昨日後晌,我就把你的大腸踢成三段了。你家這上下門窗、裏外家夥,也休想有一件整的。我花過六七百兩,都要一兩一錢算下落;到明日這時候,還未必安頓的下我來。你再看看,隻用來兩個嫖客,便出如此大醜;若再來七個八個,勢必弄下人命,連我們陪伴都要幹連。這樣個武藝兒,還要在省城左近充名妓,到不如吃你的豆兒稀粥去罷!”何公子笑道:“金老宜永記此言,這實是為你到盡頭話。”
金鍾兒聽了這一番言語,恍然若失,心上愧悔的無地自容,急忙向蕭麻子拜謝道:“你句句教誨的我無可分辯,果然是我一萬分不是了。隻是可惜和我說的遲了些。”蕭麻子大笑道:“這是你媽素日沒教導你,難道我做老鴇兒不成?”金鍾兒道:“我媽他止知道愛錢,除此兩字,他還不如我哩!”眾人又都笑了。金鍾兒道:“功夫大了,他此刻恐出一二裏去了,煩眾位爺走上一遭罷。”何公子道:“事由我起,我此刻就去。”苗禿子道:“大家都去來!”
說罷,一齊去了。
金鍾兒在庭屋裏等候,鄭婆子道:“適才蕭大爺話,句句有理。我那樣囑咐你,著你兩頭兒打照著,休要失脫了舊手兒,不想果然。”金鍾兒一聲不言語。回在屋內,想算道:“蕭麻子說我糊塗,真是沒說錯了。何公子斷不能長久,假如去後,我又該尋誰?”又想起:“溫如玉素日的恩情,甚於夫婦,怎我該是那樣個待他?今日蕭大爺說,旁觀人都看不過眼。溫大爺惱我喜新厭舊,大怒而去;若再著何大爺疑心我是個沒良心的人,豈不兩處都失了?”又想起:“今日挨這兩個嘴巴,都是我自取。我少罵他一句兒,他不但不好意思,他也不忍心打我。”想到此處,不由的淚珠兒紛紛滾下。又想起:“蕭麻子頭前話,說我這兩日輕飄的沒樣兒,此必是見我和何公子眉眼神情,肉麻的他受不得,他才說出來。我這身分,失到那裏去了?寧不愧死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