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童年漫憶[1](1 / 2)

在小學讀書的時候,《可愛的家鄉》總是周記和試卷中樂此不疲的高頻題目。猶記得當時班裏一個不起眼的男生,在某次作文中,形容瀘州地理位置為“長江與沱江在此交彙,交臂摟著它們心愛的乳兒——瀘州城”。老師一下子驚為天人,煞有介事地將此句子寫在黑板上,分析了半節課,要大家揣摩意境。

幼時的我,一直都住在城區西端,住在母親所在的學院裏。城市尚未膨脹的時候,家離市區很遠,算是郊區。附近有古代道觀的遺址,聽說是叫“長庚宮”;又聽說,長庚星是李白的星號。“文革”前,長庚宮大體尚存,幾十年前,母親年少時,就住在江對岸的南城。夏日的黃昏,她遠遠眺望踞於山腰上的長庚宮,常常看到主殿的琉璃金頂在夕照下閃閃發光,總以為那就是老輩子們口中描述的天廟金堂。這倒與《童年》中唱的“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太陽總下到山的那一邊,沒有人能夠告訴我山裏麵有沒有住著神仙”是一樣的味道。

後來鬧“文革”破“四舊”,某天傍晚,長庚宮被一把火給燒了。通天的焰火熊熊燃燒,從七裏之外的江對岸眺望,半邊天都被染紅了,烈火滾滾,像是潑到天上去的一盆炭,把星星月亮都烤焦了。那場大火之後,長庚宮就隻剩下了一座殘破的石拱門,還有一方儲糧的窖池。

記憶中金碧輝煌的傳奇消失了,母親長大後也離開城市做了知青。又是十多年過去了,她成家立業,回頭才發現竟然安家在兒時幻想中的天堂旁。一代到下一代,竟然也就這麼一眨眼間的工夫。

現在從家的窗戶望出去,就看到那道古舊的石拱門,毫不協調地立在那兒,石縫中間長出一株不屈不撓的小青鬆,在南方的陰霾細雨中,竟像一隻滄桑而沉默的眉眼,孤獨地絮叨著無人知曉的傷情舊事。拱門周圍的遺址成了花園,倒是一派茂盛。糧窖變成了魚塘,水波蕩漾,一遛遛紅鯉魚的鮮豔背脊在睡蓮下麵若隱若現。

古籍上記載瀘州城原名江陽,相關的正傳野史都還不少。家附近除去長庚宮,還有龍透關頗有名。大概是個山門關隘的遺址,殘體尚存的也就是一段拱形甬道。鬧革命打江山那會兒,劉伯承的人馬在這裏跟國民黨有過一場鏖戰,占領了關頭打贏了仗,犧牲不少烈士,馬革裹屍。荒湮了若幹年之後,這裏忽然被政府記起了,於是轟轟烈烈弄了一番複古工程,修了高大的漢白玉紀念碑,烈士陵園,紀念浮雕,城牆,亭樓……豎一塊牌子寫上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除了清明時節,偶有學校組織少先隊來給烈士掃墓之外,平常鮮有人來,龍透關就成了我們小時候的樂園。我喜歡在長滿青苔的甬道裏麵大聲喊,聽激蕩的回聲。暑假裏早晨跑步到龍透關,沿著石階做蛙跳,傍晚晚飯過後,還會和夥伴們來這裏玩捉迷藏。

彼時落日在近,夕色染天,龍透關那片園林森森然然,很有一番意境,隻有我和玩伴們的驚叫聲打擾陵園的謐靜。躲貓貓的時候,夥伴們藏在各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當貓的很難全部找到的。有一次天黑了,我存心躲得遠遠的,在園子城牆的盡頭,燥熱難耐地蹲伏著,忍受蚊蟲侵擾,但良久之後還沒有人來找。我忍不住出來,發現夥伴們竟然忘記了我早就回家去了,偌大的陵園闃然無聲,隻有月色照耀,叢木陰森。那晚我一個人狼狽地飛快跑回家,害怕後麵有鬼,不敢回頭。印象十分深刻。

學院圍牆外麵就都是荒山,那些野外的植物十分頑強茂盛,淺綠,灰綠,墨綠,團團簇簇,雖有深淺,但終年不枯,幾乎四季如一。偶有一間鄉舍,雞犬相聞。再遠眺就是霧氣蒙蒙的江麵,以及更遠處淡墨一樣的山影。那些山坡都被稱作是柴山,每年秋天,農民就幾把斧子把灌木砍得精光,整個冬天都隻剩下癩瘡疤一樣的醜陋山皮,光禿禿的;每當春光複臨的時候,柴山卻又盎盎然然地重新綠起來,蓬勃如初。一歲一枯榮,也就是如此了罷。自然真是有胸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