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童年漫憶[1](2 / 2)

現在想來,80後一代是幸運的。我們的成長時期,還有鄰居,還有大院兒,還有漫山遍野。如今更小的一代,隻有“小區”記憶了。兒時的我,覺得那片後山特別寬廣,童趣的盎然增添了它的魅力。雄赳赳地叫上夥伴們去探險,偷挖蘿卜,喝井水,摘野豆角做成口哨來吹,在打靶場撿子彈殼……最厲害的是寒假裏,背著母親從家裏割兩節香腸,又從山坡上撿些枝丫作柴,大晚上的喊上一個小夥伴去燒烤。

柴很濕,我們折騰了很久才點燃篝火。天早就黑了,荒山野嶺的旮旯,我們兩個小孩壓根就毫無人身安全之類的顧慮,隻忙著燒火添柴。香腸被烤得油香四溢,吱吱的響聲挑撥我的味覺神經,可一瞬間,串香腸的筷子就燒斷了,香腸掉進了火坑中,我們狂笑,無奈之下隻能把火滅了,然後費力地在黑暗中分辨那些通體焦黑的東西到底哪些是柴,哪些是香腸。最後同伴終於憑借嗅覺撿出了一節碳黑狀的香腸,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燙得哇哇大叫——但我印象中卻再也沒有吃過那麼香的肉了。

而又是在好多年之後,母親才對我說起,那天晚上,她是悄悄跟隨我們,一直守在遠遠的地方,生怕我們遇到不測,直到看著我們安全回家,才放下心來。

我聽到這些,心裏竟有了一股酸。

兒時的城市樸素安靜,沒有現在這些眼花繚亂多得叫人發愁的物質消費場所,家離市區又遠,因此周末假期都極少逛街,多是“回歸自然”。關於山野的記憶停留在那些光感飽滿的冬春時節的下午,奔走在野徑上,葉絮和飛蟲攪進了頭發,毛衣的領口冒出一股熱騰騰的汗味兒,額前留下髒手抹過的隱約汙跡。而到了夏天,我與母親又常去江邊玩。幾段不同的河灘,都很有印象。沱江的淺灘上可以捉指甲蓋大小的螃蟹,脫了鞋子任意踩水。嫌不過癮,便找那個木訥老實的漁民孩子要劃他的船。我一個人撐船到對岸去,然後又撐回來,才知道江水看似平靜,衝力卻如此之大,我累得半死,之後整整一個星期,手臂酸痛發抖,拿不動筷子。

長江的河灘,就沒有劃船這等好事了,因為水深,夏日正好遊泳。陽光燥烈的下午,江水仍然冰涼,甚是愜意。那時的江水因為汙染少,還真適合強身健體。夕照時分,曬成一身紅黑的顏色,累乏至極而跌坐在沙灘上。眼下水麵泛金,江濤聲極淺極淡,柔和如訴。但下遊一些河段的河灘,汙沙淤積,表哥曾經以挖螃蟹為由帶我去玩,結果我的膝蓋以下全部陷入泥中,走起來舉步維艱,成了泥俑。

記得那次在回來的路上,我和表哥逗留了幾處賣小吃的老店,熱騰騰的豬兒粑和香辣的豆腐腦誘惑太大,於是透支了乘車的錢,隻能徒步回家。從城東走到城西,拖著兩條泥俑一樣的腿,裝螃蟹的塑料小桶裏空空如也。我們走得狼狽不堪,卻又是那樣仔細認真地撫摸了一遍舊城的輪廓,那些零零碎碎的小店鋪,塑料罐中的糖果的氣味,街邊的黑暗狹小的貧民窟,以及混雜著油鹽醬醋的潮濕發黴的氣味,亮晃晃的大馬路以及汽車尾氣的氣味,體育館的大鐵門新刷的油漆的氣味,還有老窖酒廠那幾座五百年曆史的發酵池散發出的,濃烈刺鼻的酒糟子氣味——這切膚真實的市井的輪廓,氣息,顏色,每一絲都遊移在我的感官深處,印刻下生動而又辛辣的現世。我走得太累,又頭一次覺得城市那樣的綿密,廣大,仿佛沒有盡頭。

那好像是我最後一次撒野。上了中學之後,那些歡野的童趣漸漸成了歲月的回聲。生命的一部分好像靜了下來,緩緩地,緩緩地。

而另一部分開始和這座城市一起迅速膨脹,擴展,自我重建,迅速得總是一回頭,就又翻了個新。但城市的變臉與青春的花樣並無二致,無論怎麼陌生,我知道它仍就是我認得的那個它,仍舊是過去的它。

[1]原題為《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