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七夜談(3 / 3)

而同學畢業後在外地工作,看上去很忙。偶爾在網上聊天,會說上兩句。她說,你可以來這邊試試看。

於是我做了這麼一個夢,夢到我渴望工作,渴望社會,渴望下放到現實,滾一身泥巴,煉一顆丹心。就這麼拎著一隻箱子,去找她。

7

夢到那頓飯我們吃了很久很久。

夜深了,滿地的啤酒瓶子,東倒西歪;桌子一片狼藉,交錯疊放的碟碗上掛著殘湯剩油,像一張張哭喪的臉盤子。塑料篷布被大風吹得嘩啦啦響,肺葉一樣鼓動,收縮;電燈泡懸在我們頭頂晃來晃去,給朋友的臉上打下暗影。

他抽著煙看著我,一臉疲倦,說:“身邊朋友一個個都結婚了,有孩子了,真他媽可怕。我總覺得,大家夥兒一塊兒演出,喝酒的日子,還昨天似的,一晃,一個個都當爹了。”

“那現在你有對象麼?”

“最新的一個女朋友,我其實特別愛她。有時候我總覺得人的一生太長了,太長了;我經常私底下覺著,都活到現在了,差不多了吧?一看,不成,後麵還有幾十年擺著呢……一想到這個我就頹,想拉倒算了,明天就高高興興兒的,拉著她的手,一起收拾幹淨了躺進墳墓裏,悄悄兒地,永遠地,睡死過去得了,什麼都不用操心了。”

“那你後來不玩樂隊,去做什麼了?”

“還能做什麼,什麼都沒做,交了幾個女朋友,玩了幾年網遊,一邊搞股票,踢了些球,看了些片兒,忽著悠著,就現在了。爸得癌症死的那會兒,我跪在他床前,賭咒發誓地說我得活得像個樣兒,得像模像樣的混。那會兒我挺真誠的,也做了好些事兒,倒騰來倒騰去,都不成,運氣那個背啊……讓哥們買一隻股票,想買中石油來著,他聽成了中石化,給買了,結果虧得厲害,為這個再跟他吵也沒有用,怨他也沒用,都是命。跌得最凶的時候,我都懶得看行情了,抽著煙在高架橋上站了一下午,回家去吃了晚飯,躺在床上看一個槍戰片,突突突地還在打著槍子兒,我就睡著了。”

我無言以對,抄起筷子在盤子裏挑挑揀揀,想吃幾口菜,但見菜早都涼了,油在表麵凝成一張膜,又興味索然地放了筷子。

朋友又問我,“你呢,你那病好些了沒?”

“好些了。”

“還總哭麼?”

“還好。”

“這次看你比那會兒好多了。那會兒你可鬱了,一臉人家欠你五百萬的樣兒。”

“……不至於吧。”

“書呢,還寫麼?不好意思啊,以前你的書我就沒看過。太多小心思了,我粗人,不怎麼看得懂。”

“沒事兒,我回頭去看我也看不懂了。後來寫得少了。”

“你不說要滿世界旅行麼,都去哪兒了?”

“哪兒啊,我要是去了,還坐在這兒跟你嘮嗑麼。”

後來我們啤酒喝太多了,想上廁所。大排檔沒有衛生間,我們四處找地方解決內急,走啊,走啊,怎麼都找不到廁所。

我忽然被憋醒了,發現自己是真的想上廁所。天已經大亮了。

我醒來,盯著天花板,想,我做過很多大夢,比如打算滿世界旅行,但年與時馳,誌與日去。好些年過去了,我還是坐在這裏,沒有出發。

我望著那些高高的夢:夢被舉得太高,夠不著,隻能珍藏,陳得久了,發了黴,變了味兒。有了不去動它的正當理由,就心安理得地繼續束之高閣。

大概人都是這麼老的。

可是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今天做什麼好呢?今天之後呢?為什麼時間顯得很慢很慢,但隔段日子一回頭看,又忽覺它快得令人膽戰心驚。開始擔心自己孤獨終老,無所事事,社交能力退化到不能自然大方地與人打電話的程度。躺在被窩裏想得乏了,就勉強起床;蹲坐在馬桶上,睡衣堆裏伸出一頂雞窩似的頭,目齊之處盯著門把手上的鎖孔,專心致誌地回想昨晚到底有沒有刷牙,無果。於是昏昏沉沉地打了個嗬欠。

不知等我真的老去,會以怎樣的心情想起:在年輕的時候,曾有那麼一段時間,我餘生的每個第一天,差不多都是這麼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