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但願你的旅途漫長(1 / 3)

序幕

那趟旅行是從西班牙開始。四十八天,主要靠火車旅行,間或乘坐大巴客車,飛機,在歐洲大陸按逆時針方向繞了一圈。從前去過的奧地利、捷克,本次就沒有再去。至此,中西歐也算一覽無餘了。

我走過些地方,不算多,但至少我見識過世界的折與遠,對它漸生敬畏之心,相信生命雖短,卻可以無限寬廣。我總想看看人類之前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當這個世界還沒有電,沒有樓房,沒有馬路,沒有垃圾的時候——那些寂寞而善良的青山,雲霧,溪澗,河海,猶如永不遲暮的美人,靜靜地美麗了數十萬數百萬年,與動物生靈一起,使這顆星球因為擁有生命的裝點而成為一顆宇宙之鑽。

而今這個世界每個角落都有人類文明的烙印,它們以驚人的速度改造了這個星球的麵目,幾乎與之融為一體,成為“世界”這個概念的最重要的組成,也是你我無法脫離的生存載體。而遺憾的是,絕大多數城市是醜陋的。

所幸,城市是歐洲之美的主題。

歐洲的美,在於文明之美,在於城市之美,在於對自然與時間的尊重。在這片大陸上,原始自然幾乎消失殆盡的同時,至少,它們換來了文明。

伊比利亞之藍

幼時讀到巴爾紮克的小說,往往看到“在西班牙湛藍的天空之下”這樣的句子。常年浸淫在中國南方式的陰霾之中,我是無法理解那種明亮的。後來在香港念書的時候,有一次看到Hong Kong Radio製作的一係列廣播劇,其中有一輯是黃碧雲,拍了她坐在塞維利亞(Sevilla)的西班牙廣場朗讀作品的片段。畫麵中正值黃昏,疲倦的陽光正垂垂隱去,西班牙廣場上壯觀的石柱呈弧形縝密排列,她孤身一人坐在台階上,用一口粵語朗讀著《紅舞鞋》,“裙擺仿佛傷口一樣張開……”真是再無比這更浪漫的了。

此次歐洲之行第一站西班牙,我卻未能去到塞維利亞,往好裏說是留一個遺憾和念想,往壞處說也許會成為終生遺憾。我想象那應該是一座被陽光洗劫一空的城市,四下隻剩空空蕩蕩的晴朗,雄偉的希拉達塔鍾樓閃耀著金光。

在馬德裏的第一個黃昏,旅伴們太累,都早早回去休息,我沿著一條類似中央大道的馬路從市中心一直步行往下走,中途又搭了一趟公車,茫無目的地坐到盡頭,再原路返回。整個馬德裏市景從繁華到凋敝盡收眼底。太陽還未落下的時候,馬德裏滿天都是靛青色的雲霞,氣派而古舊的樓宇被街道切割開來,華燈初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在碎石路麵上震動,發出細密而悅耳的聲響,非常的歐洲。隻有迎麵而來的俊美卡斯蒂利亞人,那白淨清秀的臉龐和高挺的鼻梁能讓你感到這裏是在西班牙,而不是布宜諾斯艾利斯,或者巴黎。

次日天晴,正值七月初暑,陽光熱烈,鬱鬱蔥蔥的植物依然翠綠飽滿,天藍得真讓人心碎。我們循著萬千遊人的足跡一一走遍城裏的教堂,公園,廣場,當然,所有人文景點在後來的歐洲之行中不斷重複,已淪為審美疲勞,回想起來無甚可提,隻是我依然記得馬德裏的藍天如此醉人,猛然感到巴爾紮克的小說裏,年輕的軍官在“西班牙晴朗的夜空下”來到舞會幽會情人的場麵。

塞戈維亞是距離馬德裏不遠的一座小城,以古羅馬人建築的高大引水渠聞名。而巴塞羅那,舊加泰羅尼亞中心,如果不是因為高迪的建築,其實並無什麼出彩之處,與我看過電影《午夜巴塞羅那》之後的那種感覺,並不相搭。

值得一提的是,剛到馬德裏,從機場到市區的地鐵上,有三個帥氣的當地青年從某站上來,硬生生往我身上擠,將我和我的同伴們分開。我正在詫異為何會有此等豔遇,低頭赫然發現裝有錢包和證件的腰包正在被他們拉開,意圖偷竊。幸運地躲過這一劫,感謝老天給我這個下馬威,漫長的歐洲之行中再沒有發生類似的悲劇事件。

然而等我完成繞遊,一個半月之後再回到馬德裏,八月暑天驕陽似火,草木被炙得如錫紙片一般奄奄一息,清涼的藍天也被烤得發白。公共場所四處都是巡警,不斷提醒著遊人警惕小偷。

不難想象這一個月當中有多少遊客遭偷竊厄運,真可謂是陽光下的罪惡——也正所謂這個世界,沒有哪個地方是純粹的美麗與純淨,也沒有哪個地方是純粹的罪惡與墮落。

普羅旺斯的一天

離開巴塞羅那,乘坐長途大巴連夜前往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在印象中大概是從瀘沽湖坐車到麗江的距離——歐洲確實很小。

事實上我們已經錯過了最佳的花期。八月,普羅旺斯的薰衣草多數已經收割,傳說中的薰衣草海洋並沒有親眼所見,但仍然不枉一場美妙的旅行。

高三那年看過一本暢銷書《普羅旺斯的一年》,內容本身乏善可陳,但也許因為那是高三,書中描繪的生活與現實相比可謂是天堂和地獄,所以致使我對普羅旺斯魂牽夢縈,直到後來它漸漸已經成為小資標榜,就像西藏在人們心中的形象那樣,叫我這種拒絕跟風的偏執狂不再有什麼熱情。大一修法語的時候才清楚地了解,普羅旺斯隻是法國南部一個省份的名字,並非薰衣草的代名詞。阿維農作為普羅旺斯省的一個小城,其周邊是薰衣草旅行的最佳目的地。

一夜行車著實讓人憔悴,次日清晨,我們到達阿維農。迎接我們的是淩晨五點的車站,空無一人,地上有油汙。走進阿維農老城,正在舉辦書展的廣場有小販開始撐起鋪麵,無數的老海報,舊書,黑膠唱片,明信片,一排排碼著。

下午與另外三位遊客一起拚了一輛麵包車去看薰衣草田。導遊是個中國女孩,漂遊法國十年,嫁給了一個瑞士籍的衝浪教練。我們沿著很急的山路在晴朗的仲夏穿行,終於看到了薰衣草田,導遊很心領神會地放我們下來拍照。同行的女遊客竟然換了一套裙子,再走進紫色的花田擺出各種pose照相。

天確實很藍——比薰衣草田的顏色稍淺的那種藍,如同善良得令人心碎的眼眸。

再行一段路,來到那座著名的深藏在薰衣草山穀中的修道院。許多遊客都在笑問:在這樣美麗的地方,會有人安於修道嗎?確實,而今修道已經成為這座寺廟的業餘用途了,畢竟它的一半都被開辟為旅遊商店。好在久經歲月滄桑,修道院外觀保存得非常完好,陽光下,古舊的修道院從紫色的薰衣草田深處露出灰色的錐形鍾塔,百年前這裏一定真的是世外桃源罷。

在返程的路上,我開始覺得,見過太多修飾得過於美好的薰衣草田攝影,在沒有PS的全真現場,我們的到此一遊多少顯得像mark一筆。Been there, seen that,旅行的意義不過如此。

但在從巴塞羅那前往普羅旺斯的長途車上,我一路昏昏沉沉地看著窗外,忽然想起,曾經在觀看環法自行車賽直播的時候,就連我媽也盯著電視機嘀咕:“為什麼法國的鄉下就這麼幹淨漂亮呢。”

瑞士掠影

但時間如此鋒利,我開始真的相信記憶的脆弱性。那麼多以為終生難忘的畫麵,就這樣漸漸模糊起來。

離開法國南部阿維農,我們徑直前往瑞士。國內的盛夏八月,哪一天不是天高人浮躁,熱得恨不得脫掉一層皮,城市綠化帶上的植物與人一樣無精打采,在噪音和廢氣中奄奄一息,裹滿了灰塵的葉片蜷曲如同錫紙箔。

而這裏——我完全沒有料到這裏這麼冷,旅行箱裏隻有短袖和裙子,我將能穿上的都穿上,仍然冷得不行,氣溫大概隻有十八度上下。在法國和瑞士交界的地方換乘火車的時候,我們停留在阿爾卑斯山腳下的無名小鎮,站台上幾乎沒有別的乘客,隻有穿著黑色大衣的當地人緩緩經過。我披著同伴的航空毯,在月台上冷得哆嗦,來回踱步。

車站旁邊的居民住宅鮮豔而溫馨,陽台上種著許多鮮花,老太太在窗口拍打地毯,周圍是阿爾卑斯山環抱,絲絲雲絮若有若無地掛在湛藍的晴空。

日內瓦,如此一個在近代史上舉足輕重的地名未免太低調了,城市很小,一切都是淡淡的感覺。在火車站外麵的麥當勞草草吃了個便飯,我們便坐有軌電車前往市郊的聯合國總部。那裏非常安靜,廣場上隻有幾個遊客徘徊,好像這個世界真的充滿安寧與和平。

日內瓦市中心有一座老教堂處在高地上,可以俯瞰到日內瓦湖。孤獨的噴泉時不時噴發,高高的水柱被湖風吹得歪斜。湖邊遊客很多,騙錢的流浪攤販們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竟然都用同一種撲克花樣在招攬遊客上當,一些托兒在賣力地附和,這場景頓時讓我覺得很親切,而著名的日內瓦花鍾竟然就在他們身後的草叢背麵,真是低調到極致。

從日內瓦前往因特拉肯隻有很短的距離,小鎮地處阿爾卑斯高峰之一少女峰山腳下,已經是非常成熟的著名旅遊點,遊客們可以坐有軌列車上山。我知道我會再次凍僵,但還是咬著牙上山。果然,當到達海拔兩千六百多米的少女峰巔之後,我站在終年不化的皚皚白雪之巔,一邊發抖一邊排隊等待在瑞士國旗下拍照留念。

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散步在因特拉肯這樣一個普通的小鎮,滿目都是一塵不染的馬路,翠綠的灌木叢,大片的草坪,一排排居民房屋,整飭,溫馨,潔淨,都有著童話一樣的人字形屋頂和明信片一樣的花園,我頭一次感到了來自第一世界的某種刺激。

所以當我再看到那些阿爾卑斯山上的奶牛們,趴在柔軟如毯的草地上,枕著藍天白雲,百無聊賴地望著小火車車廂裏麵的乘客,我頓時有一種活得牛馬不如的感覺。

這就是瑞士。

佛羅倫薩

列車窗外的一切漸漸潦草而粗獷了起來,溫柔的綠色山野漸漸消失,鐵軌兩邊的牆上開始布滿張牙舞爪的塗鴉,城市與鄉村皆彌漫一種浪子氣息:再明顯不過了——我們已經離開了瑞士,入境意大利。

市麵上有太多的書渲染所謂的“托斯卡納之藍”,而托斯卡納正如同普羅旺斯一樣,隻是該國中部一個大區的名稱。作為托斯卡納的首府,佛羅倫薩標榜了意大利的精華,難怪《沉默的羔羊》這樣的電影也會把經典場景設置在那兒。一個幾乎成為“文藝複興”的代名詞的城市,自然又是一場人文曆史之旅,等待我們的是博物館,廣場,教堂……

旅途疲憊至已不想再查什麼攻略,我們肆意在小巷流連,望向前方似乎有一座宏偉建築,於是我舍棄了路邊紀念品店裏麵的精品,加快腳步,終於在巷子盡頭的廣場赫然被一座古麗的宏偉教堂震撼。

原來這就是聖母百花教堂。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烏菲茲美術館,布隆戴蒙堤塔樓,舊宮,無不讓人瀕臨視覺疲勞的邊緣。我還專門去看了陳列“大衛像”的意大利佛羅倫薩學院藝廊,門口的小販們出售千奇百怪的海報和明信片,有不少是善意的惡搞,叫人忍俊不禁。大衛像的真品竟然極其高大,頗為震撼,而後來看到等高模仿品在舊宮廣場屹立,令我懊悔剛才如此辛苦地排隊,以及昂貴門票。

難忘的米開朗基羅廣場,在佛羅倫薩市郊。那天小雨,我們從著名的但丁偶遇戀人的橋上一路冒雨走到米開朗基羅廣場,在上山的林中遇到守公共廁所的沈陽大媽:她扭著我們用半個小時的時間把自己二十年人生際遇一一道來,強調自己從一個小學文化的、賣菜為生的離異女人,到如今終於混成“意大利公務員”,真是叫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