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2 / 3)

地麵的世界上有你。那總是他降落的理由。

“釀酒師\/滑翔傘教練\/詩人\/……”回大陸第一年,沙夏在生日那天,突然想要更新自己的微博介紹。光標在斜杠後麵閃爍著,他猶豫起來。這是個一不小心就要被指責“矯情”的時代,人人都把“有趣”或“接地氣兒”掛在嘴邊,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解構什麼。

他想了想,換了一種風格。

泡沫俠\/逗傘王\/句子匠

到此為止。這是一個標準的“斜杠青年”因不規則而亮眼的人生履曆。斜杠之後還可以寫專業\/職業(換了別人肯定會放在最前麵),但他不;就像Veggieg根本不需要加“V”,因為她已經是王菲——這樣類比一定不恰當,但多少有這樣的意思。

沙夏不願意和別人談起他的專業和職業,盡管這寫東西是網上多數人關注他的原因。這種近乎傲慢的低調,令沙夏活得像個孤本。他的頭像上是張棱角分明的側臉,黝黑、俊朗,但僅僅是側臉。這多少能說明一些事情。

有一小眾網友結結實實地喜歡他,微博五十萬粉絲,豆瓣十萬粉絲,他們希望沙夏一直保持孤本的“小眾”——基於社會心理學中的“區別心”。

矛盾的是,他明明心底覺得,從小到大自己最不需要的就是“仰望”,但真的要是一夜間那幾十萬仰望都變成零,自己一定會失落的。

一定。

4

湖叫風眠湖,山叫無極山,宅子叫無名堂。

你第一次帶沙夏來這裏的時候,就給他介紹:“不是地圖上的地名,是老楊自己這麼叫的,你懂的……為了獻給二位大神。”

“誰?”

“趙無極、林風眠啊。”

“噢噢噢……”沙夏嘴上這麼說,心裏想著一會兒去google[3]一下。趙無極他是知道的,但他還沒聽說過林風眠,本來隔行如隔山,沒什麼不好意思,可是在沙夏這裏,就是問不出口。

“我們快到了,看見沒?山坡上那棟房子。”你說。

沙夏抬頭望去:幾乎在山頂處,幽幽林間,一撇一捺,濃墨寫的“人”字形屋頂,冒出一頭來,不細看,容易錯過。環視方圓十裏,也就三四個這樣的屋頂。

老楊是藝術家,是你父親的“師傅”。從幼年起,你就經常被父親帶著跟老楊一起作畫、看展,更多的時候是喝酒、清談,有十足的魏晉風骨。毫不誇張地說,老楊是看著你長大的。你也看著老楊漸漸在圈內坐穩,從三年賣不出一幅畫,到現在賣一幅畫管飽三十年。

老楊個性不算玲瓏,年輕時棱角顯露,多少會戳著別人;加上他厭惡圈內的烏煙瘴氣,所以十年前,攜一家人離開北京,來了“這裏”。來的路上,沙夏牢記這些“前情提要”,越走近宅子,越有些緊張。

到了。

一進門,一個人赫然立在眼前:光頭,高個兒,呢子帽,一身灰白馬褂,戴著複古金邊滾圓墨鏡,挺潮。老楊左手一支煙鬥,右手一隻茶盌,一腳踢開自家門,“進來進來進來”,嗓門兒亮堂。風一灌而入,掀動老楊的馬褂下擺。沙夏還在點頭致意,老楊卻已經轉身了,手一揮:“甭換什麼鞋了,一樓就是菜市場,都進來!”

宅子是老楊和小蘇自己一磚一瓦建起來的。取個名字叫無名堂,賣個雙關,聽起來沒什麼花樣,其實不然:坐山望湖,風搖萬木,綠意盈窗。正逢一個大晴天,整棟房子仿佛是飄浮在晴光裏,像一艘古船。沙夏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工作那幾年滿世界飛,華室豪宅也見得多,但這麼闊朗、大氣、親切,由一家人自己親手建造的居所,他還是第一次見。

宅子有三層:一樓是通通透透的開放廚房,公用的客廳,食堂,大門在白天永遠打開,老楊經常請當地的老人、孩子來這裏做手工、作畫,作品交給畫廊代理,賣了補貼當地人家用;二樓是老楊的個人畫室以及大小三間臥室;三樓則是兩個閣樓臥室,是女兒楊樹樹住的,但現在,樹樹正在謀劃搬到山下的鎮上去。

一來是來山上習畫的鄉親越來越多,房子有時候不夠用;二來是她在造一艘船,想住在湖邊。她說她給自己十八歲的成人禮,就是坐著自己造的駁船,漂到風眠湖對岸去,種一片銀杏樹。

整棟宅子沒有一幅畫,磚瓦木頭有板有眼。老楊點起煙鬥,噴出一口藍霧,說:“畫在我心裏,掛在別人的牆上”。趁著上洗手間的工夫,沙夏趕緊掏出手機穀歌了一下“林風眠”,快速瀏覽,OK,有了點兒底。他為自己這種毫無必要的緊張感到困惑。以前出差做盡職調查,國際航班起飛之前還對鋰電池回收產業一無所知,下飛機的時候就摸懂了七七八八,什麼行業他都去了解過,什麼場合都沒怯過。

但為什麼,在你身邊他頻頻緊張?這毛病他到現在也沒想明白。

5

混熟了,老楊拿出三十年前的影集,一張一張給沙夏介紹,這兒是哪兒哪兒,那兒又是啥啥啥。沙夏很喜歡其中一張照片:老楊交叉雙手站在金門大橋上,年輕得不可思議,瘦長得仿佛不含一絲脂肪的身體,真正的麥色皮膚,鼻梁和兩腮棱棱角角有陰影……像耿樂,帥得沒天沒地的,有著一雙讓人無法逃脫的眼神。還有更早的照片,在國內拍的,小小一張,邊緣帶著鋸齒的那種,他穿著汗衫在田埂上隨便一蹲,像一隻小鷹,跟身旁那些賊眉鼠眼的同類區別開來。這還不僅僅是因為瘦,在過去,至少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那時代,形容一個人帥,說的是“人長得精神”。是的,一個人的精神是多麼奇妙的東西。時間剝皮刮肉,把額頭揉成皺紙,也無法改變那種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