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3 / 3)

現在的老楊比照片裏胖多了,輪廓圓潤了,下巴有歲月的弧度。說起精彩事兒,他眉飛色舞,還有少年氣,沒有那種“你們年輕人哪……還不懂……”的口氣。平常日子,他從不把藝術掛在嘴邊,真要被問到了,口頭禪經常是“這個啊……怎麼說呢……”“那個啊……我看看啊”,很中庸的樣子。要說基因缺陷,他也有謝頂,索性早早就剃了平頭,平時戴帽子。衣服褲子沒幾件,倒是有一櫃子的馬褂和帽子,日式農夫帽、草帽、牛仔帽、貝雷帽、鴨舌帽、紳士帽……堪比女人的鞋櫃。

隻有對女兒,老楊的脾氣才軟成棉花糖一樣,樂嗬嗬地說:“以前啊,樹樹的怪癖就是特別喜歡逆著發根,摸我的板寸,就像這樣……哈哈,老說刺刺癢癢的感覺特別爽,小時候教她《詩經》,背一篇要伸出腦袋讓她摸五分鍾,不摸就不背,嗨……”

樹樹從小跟父母來到這裏,上學就在家裏,老楊親自教。十二歲始習《左傳》,臨米芾,擅木工,廚藝有絕活兒,中西餐都會。沙夏去的那天,聞到廚房裏飄香,一看,樹樹正在用麵粉加胡蘿卜碎、南瓜碎、脫脂牛奶,混入燉軟了的雞骨雜湯,攪勻;放進冰箱裏醒一會兒,發好,搓成小球,放進預熱的烤箱。

沙夏說想嚐,樹樹大笑起來:“這是大不溜跟小不溜的零食!你要跟它們搶嗎?”

在一旁的老楊聽到了,也跟著哈哈大笑。沙夏窘得臉紅耳赤。

“咱們中午吃樹樹做的咖啡慢燉牛尾,”老楊說著,不經意帶出一條尾巴,“小蘇最喜歡這道菜了。”五十多歲的人了,說起小蘇,臉上還帶笑,羞澀地攥著抹布,擦擦手。

沙夏猜,他和小蘇依然關係很好,雖然他們已經不再是夫妻。

6

沙夏相信,生活與人的最大矛盾在於:生活大部分是馬爾可夫鏈[4];而人,大部分是所有過去的集合。

多麼清晰的道理——若想贏得未來,你得無視過去。

沉沒成本沒有意義,沒錯。那麼沉沒記憶呢?如果一個人不借助過去,他如何定義自己呢?比如兩個人分開了,怎麼回歸朋友關係呢?你走以後,沙夏還問過老楊這個問題,在一個真的喝多了的夜晚。

“這個啊……怎麼說呢……”老楊溫溫吞吞,“有首詩,算是我最喜歡的,蒙塔萊的《也許有一天清晨》,讀過嗎?”

沙夏搖頭。

“手機打開,搜得到吧。”

也許有一天清晨

走在幹燥的玻璃空氣裏

我會轉身看見一個奇跡發生

……

老楊咂了一口茶:“跟小蘇離婚後,我經常幻想這樣一個場景:也許有一天清晨,小蘇回來了。她敲門,站在我們共同生活了六年的門口,說,‘我回來了’。可能還有鄰居買菜路過,公交車歎息一聲開走,或者送牛奶的工人搬走一箱空瓶子,叮叮當當的。”

當那個幻想發生,他該做什麼呢?愣住?擁抱?推開?以淚相吻?還是咒罵起來?他沒有答案,好在幻想也不會發生。幻想之所以叫作幻想,就是因為它極大概率地不會發生。

“剛離婚的時候,想過潑硫酸,做夢都在跟她吵架,”老楊說到這兒,臉上竟是笑嗬嗬的,“當然最後什麼都沒幹,就這麼漸漸塌陷在一個幻想裏:也許有一天清晨,她回來了……多美妙啊,人都在,還是沒變,一切都回來了。”

老楊坦承,幻想迫使他“時刻準備著”,以此撐過了許多難受的……“走在山上,連風都恨我的日子”。

時刻準備著。也許有一天清晨,她再次出現的時候,看到自己沒有邋遢,沒有變老,沒有失掉神采,還是那麼精精神神,漂亮得讓人眼前一亮,想,“難怪啊,不愧是我所愛。”

——才對。

如同在靜悄悄的美術館,拐過一麵墨綠色的牆,突然直麵一幅倫勃朗……那樣心動。

[1] 塞壬來源自古老的希臘神話傳說,在神話中的她被塑造成一名人麵鳥身的海妖,飛翔在大海上,擁有天籟般的歌喉,常用歌聲誘惑過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觸礁沉沒。

[2] 大耳朵是滑翔傘中一種快速消高、下降的方法。

[3] 1 一款搜索引擎,此處譯為搜索。

[4] 馬爾可夫鏈的要義在於,在具有馬爾可夫性質(一種“無記憶”性質)的離散事件隨機過程中,下一狀態的概率分布隻能由當前狀態決定,在時間序列中,與它前麵的事件無關。用“青蛙跳荷葉”來比喻,即(假設無記憶的)青蛙下一秒要跳向哪片荷葉,隻跟這一秒站在哪片荷葉上有關,跟之前所有站過的荷葉都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