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愛在第三杯與第七杯之間1(1 / 3)

1

那是個雪天,風冷得像刀片。

十二月的北京。七百人的大棚裏,豎條的巨幅廣告,從天拉到地;到處都是啤酒,人頭攢動如同最新鮮的泡沫。入場口,人們還在絡繹不絕地湧入,保安的對講機裏不斷發出“飽和了飽和了,過會兒再放人”的指令。盲飲大賽還未開始,國內幾個精釀大咖一上台,全場一陣嘯叫;鵝島、波特蘭,還有挪威的幾個吉卜賽式釀酒師也來了。沙夏懷疑全國玩兒精釀的人全都來了。所有不規則的人們,從四麵八方冒出來:有的是芯片設計師,有的是廣告人,有的是餐飲老板,有的是放射科醫生——他們摘下規則的麵具,露出自由本色,把精釀、潮牌、DJ[1]、複古風Disco的標簽貼上眉眼。

主席台設在大棚中央,像一座浮島。主次已經不分了,每個嘉賓都端著啤酒,語言不通的時候,幹脆就幹杯。音樂是世界的語言,酒也是世界的語言。作為友情出場的翻譯兼主持人,沙夏覺得自己有點多餘。

他在台上,一眼看到你——高個子,黑大衣,黑發紮成高高的馬尾,站在大廳中央,站在人群裏,目光橫向看著過道最右邊的位置,一直站著,太醒目了,像一枚閃亮的銀幣。

在《流動的盛宴》開頭,海明威描寫在一間咖啡館內寫作,看到一個漂亮姑娘走進來,“像一枚剛剛鑄就的硬幣,如果人們用柔滑的皮肉與被雨水滋潤而顯得鮮嫩的肌膚來鑄就硬幣的話。”

頃刻間,這句子跳下來,跌在沙夏心坎兒上,旋轉著,一直不倒,仿佛命運要它拋出一個正反麵,占卜什麼似的。

你像一枚旋轉的銀幣,發光,立在那兒。有那麼一瞬間,主席台變成卡薩布蘭卡,像一個經典故事的經典開頭那樣:“世界上有那麼多城鎮,城鎮中有那麼多酒館,她卻走進了我的。”

你們就這樣在人海中互相望著,鏡像一般,彼此發現彼此。

沙夏故意一直沒把話筒給你。你高高舉手,躍躍欲試,毫不氣餒的樣子,他看在眼裏,故意不為所動。你一直舉手,直直沿著過道,大踏步向前邁著走,一副再不給機會就要跳上台的架勢。

大咖們被無數提問搞得口幹舌燥,台下高舉的手臂還如一片筍尖生機勃勃,再這麼下去,盲飲競賽單元可就沒法開始了。這時候,沙夏才說:“謝謝大夥兒的熱情啊,但是時間有限,就聊最後一個問題吧,請那位……女生,後麵舉手的那位……對,就是你。”

你終於拿到了話筒,令人意外的是,你的聲音也像一枚銀幣,好聽極了。你點名要問國內首屈一指的精釀先驅高大仙:“聽說你們要複原一款九千年前的遺址上出土的古酒,到底什麼時候能推出?”

“都賣完了你還不知道嗎?”高大仙哈哈大笑。

“不可能!”你立馬較真兒起來,根本沒察覺這隻是一個玩笑,“我關注很久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高大仙接過麥克風,站起來,一本正經地說,“本來這事兒我要一會兒單獨宣布的,正好問到了,我就展開一下吧。

“其實這酒呢,2004年就考古出土了,遺址很大,是個聯合考古項目,一位美國教授也參與了,他們呢,在陶罐底部發現了稻米、酒石酸,還有水果渣滓之類的遺跡,後來鑒定出這恐怕是人類曆史上最古老的酒。九千年啊,咱祖宗就捯飭酒了,牛不牛?但這教授哥們兒呢,把配方帶到美國,跟角鯊頭合作,就添加幾個輔料配方:橙花蜂蜜啊、馬斯喀特葡萄汁、山楂啊啥的,做了一款窖藏級古法艾爾出來……號稱‘創造了中國古酒’,十二美元一瓶,還賣得可好了,真是的……

“雖然從這個法律意義上說,也沒啥硬傷,但咱們主要是不服這口氣,對吧?咱們老祖宗的酒,怎麼就給老外拿去商用了呢?

“所以現在,我們就決定,用‘實驗考古法’,提取存活的酵母,模擬古人的配方和做法,正兒八經地複原這款酒。但是咱們條件太簡陋啦,隻能慢慢來……我都想通了,盡人事,聽天命,實在搞不定,我就……獎勵自己……去趟南極!”高大仙這麼一逗,底下的人也跟著笑了。

“為什麼是南極?”你接著問。

“為什麼不啊?我一直喜歡南極。夢之地。你呢?你喜歡哪兒?”高大仙這一反問,簡直就是一副要台上台下跟你聊起來的架勢。

你的眼睛向左上方看,又向右上方看,想了兩秒,才鄭重其事地回答:“巴黎。”

說實話,你這答案讓沙夏挺失望。有點cliché[2],不是嗎?他以為你會說出一個更酷的地方。你看上去像那種……為了人類學論文去某個南太平洋海島做田野調查的姑娘。

沙夏對巴黎一無所知。有兩次出差開會去過,都在外城新區,晝夜不分地跟甲方拉鋸,幾乎沒有走出酒店。盧浮宮倒是去了半日,可是太慌張了,匆匆而過。說實話,他對巴黎的印象真不怎麼樣。地鐵那麼臭,麥當勞的廁所都上了密碼鎖,遊客塞滿了左岸,堵在新橋上自拍。

也許隻有在巴黎生活得足夠久,真的沉入其中,才能領略你,或者海明威們,對那座城市的感情:“……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但我們卻很年輕。這裏什麼都不簡單,甚至貧窮,意外所得的錢財,月光,是與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邊的人的呼吸,都不簡單……巴黎永遠沒個完,永遠是值得你去的,不管你帶給了它什麼,你總會得到回報。每一個在巴黎住過的人的回憶與其他的人都不相同[3]……”

“別跟我提什麼海明威,丫就是個吃軟飯的浪蕩子,全靠妻子有錢,最過分的事兒是什麼?他第三位妻子瑪莎·霍爾蓋恩,一個比他高明得多的戰地記者,在西班牙內戰時,兩人都寫了報道,瑪莎請他把兩人的稿子一起發電報發回美國,丫把自己的稿子用電報發了,把瑪莎寫的稿子郵寄了!郵寄!輪船海上郵寄,靠……寄到了仗都打完了好嗎?太不厚道了……”你說。

沙夏不置可否,心裏對你另眼相看。

在後來的相處中,他覺得你的氣質真的挺巴黎的,30年代[4]左岸的那一派。你反對,說如果用一個城市來比喻自己,“應該更像……60年代的舊金山才對”。

當時,沙夏還沒意識到與一個氣質像60年代舊金山的姑娘相處,意味著什麼。當時,沙夏隻是履行主持人的專製,奪走了你的話筒,故意不讓你繼續下去。你有點不甘心的樣子,眉目間有著不肯罷休的意思。

2

大咖們在台上展開盲飲點評,第一項任務是選出年度最佳IPA[5];而台下早已開懷暢飲,酒商們早就在各自攤位忙開了,一桶一桶地運來了自家貨,人們排著隊,領取試飲杯。“發燒友”蜂擁而上,找自己喜歡的釀酒師要簽名,在T恤上,在酒瓶標簽上,在鴨舌帽上。

沙夏在幫朋友打酒,一個轉身,你排隊到跟前來了。

心像一塊肥皂那樣,滑到地上,而他不敢彎身去撿。太近了。你們之間,隻有兩尺。

你遞上一個紀念杯墊,示意要釀酒師在上麵簽名,說:“謝謝,我要一杯‘煉金術士’。”

沙夏轉身過去,借著打酒的那幾秒,整理自己的呼吸。就在剛才,你的眼睛燃燒如甜蜜的火,他險些被炙成灰燼。

他轉身把酒和杯墊遞給你的時候,你突然問:“你跟Bryan[6]……是不是很熟?”

沙夏的手晃了,泡沫溢出杯口。他迅速倒帶所有的場合:開會,路演,慶功酒會,飯局,出差……但怎麼也不記得你。

“Bryan算是我的前老板。怎麼了?”

“沒怎麼,我就說嘛,我沒記錯。”你接過沙夏打的酒,嚐了。

輕微的殺口感過去,像突然做了一個騎鯨天上的夢……你再睜開眼的時候,回味那個瞬間的感官層次……仿佛遠自蓬萊歸,山雲隱……都說好酒是流動的作品,沒錯的。

沙夏低下頭,閃避你的笑意。那笑意太美了,微微帶有力度,完全是一種撫摩,令他幾乎想躲,唯恐要被這笑意逮捕,淪為囚徒。

“這不是‘煉金術士’。”你說。

“不管是什麼,你喜歡嗎?”

“挺好的,真不錯……”你問,“這酒叫什麼?”

“還沒取名字,配方是Bryan的,但我還沒全部摸索出來——”

“——靠,快點兒行不?排這麼久了。”後麵有人打斷他,口氣暴躁。沙夏抬起下巴,朝那人點了一下頭,“不好意思。”

“一會兒你會去後台嗎?”被擠開之前,你問。

沙夏本能地想老老實實回答“會去”,話到舌尖他把這倆字拽了回來,反問:“有事嗎?”他想顯得鎮定一點,酷一點。

“有事。”你斬釘截鐵地點著頭。那副煞有介事的樣子,把他逗笑了。天哪,他笑了起來。你盯著他潔白的牙齒,本來想象不出他笑起來的樣子,但現在看到了。而且沒有失望。

“那……你稍等吧,結束之後,我會去後台的。等我忙完這攤子。”

3

這一忙,就是四個小時。他累得雙腿不再像是自己的,腦子犯糊。所有人都喝高了,連DJ都不知去向。後台太混亂了,狹小,擠滿了人,嘉賓、記者、熱情過度的發燒友……一切都太混亂了,還有采訪翻譯任務等著他。

他料定你已經走了,為自己沒有留下聯係方式而懊悔不已。正想著,一回頭,又見到你:高個子、黑大衣、黑靴子、黑色方形手提包,極簡的那種;黑色的頭發紮著馬尾。

他脫口而出:“你還在等啊?”

當然了,你心想。你認定的事從來都等到底。你上前一步,他不自覺地退後了一下,留出一米半的社交安全距離。借口你都想好了,隻需配上不卑不亢的聲音即可:“是這樣的,我為一個NGO[7]工作,我們在組織一場詩歌之夜的活動,也就是跨年的時候,在書店通宵朗誦,場地啊啥的都是非盈利的,所以酒水的讚助方麵,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