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愛在第三杯與第七杯之間1(2 / 3)

你說這段話中間,他起碼被後麵的人叫了三次。一切都太亂了,他匆匆應付道:“你看這樣好嗎,麻煩你把聯係方式留下,回頭——”

“——還是把你的給我吧,保險些。”你說著,已經解鎖了手機,聽著他報數字。

一直忙到淩晨,沙夏才脫身。

推開厚厚的防風門,冷風迎麵闖來,狠狠推了一把,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狂歡結束了,喧嘩結束了,他整個人好像被瞬間稀釋在黑夜裏,虛脫掉了,泯然眾人,除了回酒店別無可去。

夜色汪洋,足以淹沒任何人。這個卡薩布蘭卡式的夜晚,是完全真實的,也是完全虛假的。它發生過,也沒有發生過。在回憶的世界裏,但凡有海的地方,就有眺望。有眺望的地方,心中就升起一小片狼煙。你的出現,好像一份遲了很久才肯降臨的饋贈,一開始就被告知了要還,叫人擁有得心有戚戚。

4

他本來沒有抱希望你會找他。所以當你的短信真的出現的時候,他幾乎是從床上彈起來的。

第二天又見麵,約在你實習的NGO。

他在門廊等了一會兒。你和昨天的衣服一樣,黑馬尾、黑大衣、黑靴子,裏麵的打底裙也是黑色的……顯得皮膚非常蒼白。這是一間舊舊的辦公樓,外牆爬滿常春藤;窗子是老式雙開木窗,關不嚴實,一直漏風發抖;拱形屋頂,平房,像某種廠房。沙夏走進去的時候,讀了一下牆上的銘牌,確認了他的猜測:整個辦公樓是北洋年間的遺產,藝術性地保留著當年的青磚牆;桌椅是古樸的大原木,布滿凹痕,裂紋,沒有上漆;花草茂盛,看得出有人精心照料。

天井長了青苔,大水缸裏養著睡蓮、小紅魚。天花板破了的地方,直接用鋼化玻璃屋頂罩住。“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見丁達爾光。”你說著,帶他走進會客間。

黑色工業風鐵藝置物架,擺滿了世界各地的酒瓶,滿目琳琅。令人眼花繚亂的啤酒瓶蓋,被拚貼成了馬賽克藝術品,隨處可見。混搭一座木雕佛頭,不知是真的曆經風吹雨打還是刻意做舊,灰白的木質已經龜裂成豎條,而佛的神情慈祥、肅穆,雕工堪絕。桌上堆著大量的書,起碼有二十種不同的馬克杯,隨意陳列,有種……像翁達傑在《英國病人》中所寫的,“甜美的淩亂”。

“你們到底是做什麼的?”沙夏問。

“呃……你呢?”

“我先問你。”

“學生。我在這兒Gap[8],隻是實習。”你轉身給他倒茶,回答得坦然。

“你的手提包很好看。”沙夏從來不吝嗇讚美姑娘,他在觀察你。包很簡潔,方形,黑色,細帶。牌子不認識,他懷疑很貴。

“二百四十塊,你要鏈接嗎?可以買給你女朋友。”你笑嗬嗬的,帶著一種毫不自知的傻氣和單純。

拿不準你這是不是在套他的話。其實他希望如此。他說:“我沒有女朋友。我就是覺得好看,沒想到還這麼便宜。”他很開心,你應該不是“那種”女孩兒,而這很重要。

你的筆記本電腦很舊,首頁還沒關,赫然是一個網站:The Dictionary of Obscure Sorrows[9]。

他差點跳起來:“你也關注這個網站?”

“對啊,酷吧。”

midding,不及物動詞:指的是當與某種團聚場合接近,但又沒怎麼攪和在裏麵的時候,感到平靜快樂——比如說坐在篝火的外圍,和人聊天,看著別人在內圍圍成一圈跳舞。又比如,坐在汽車後座,旁聽著朋友們在前座聊天……

zenosyne,名詞:時間越走越快的感覺。

exulansis,名詞:因為他人無法理解而放棄談論某經曆的傾向。

onism,名詞:那種意識到自己隻能被困在一副軀殼中,隻得一生,一次隻能置身於一個地方的挫敗感。就好像你隻能獨自站在機場的離境航班顯示器前,看著翻飛變幻的地名,那些地名代表著別人的生活密碼,無數種人生可能性,但你沒有任何分身,短暫的這輩子你永不可能見到或去體驗……

avenoir,名詞:渴望回憶能倒流。

vem?dalen,名詞:在拍攝一場美妙風景的時刻,意識到這場景早就被千百次地拍攝過了的挫敗感:比如,一樣的落日,一樣的瀑布,一樣的山廓……早就有無數人在你之前到來,見過了……

所謂“人間值得”,大概就是因為這些細膩而無用的創造吧?就像一個季節中絕美的,不是綻放而是凋謝,比如櫻花、楓葉。但沙夏倍感困擾的,正是這種藝術敏感性放在一個男人身上……類似勇敢之於女性——帶來的麻煩多於便利。他看過一個訪談,十七歲的朱迪·福斯特,一頭金發、娃娃臉,食指敲著咖啡杯,用七十歲般的泰然,說:“最好的女演員,特質是聰慧、勇氣、瘋狂。而最好的男演員,是脆弱性。”不,脆弱並不完全準確,朱迪小姐用的詞是vulnerability[10],那種“我有弱點,我可以被傷害”的意思。

但生活不是電影,錯位的特質,放到現實裏,根本就是燙手山芋。大約是職業圈子的緣故,沙夏身邊的男性,從不顯露哪怕一絲的細膩或感性,也許他們有,但他們藏起來了。這就是“情緒粒度”這個概念所描述的:你不僅要有能力感受到這種情緒,還要有足夠的能力去表達它。

他從小體會過無數次“exulansis[11]”,那種你知道對方懂不了,所以不說為好的寂寞感。少年時期他羨慕過女生,她們好像外星生物,有巨大的天賦體會這些不可言傳的微妙,也有天然的權利和語言天賦去表達自己,流淚,笑,沒人會多嘴多舌。可惜從性別來看從來都不平等,是個男孩,就被剝奪了感性的權利。

在不平等這一點上,兩性倒是挺平等的。

正因如此,當沙夏在Ted[12]演講中發現網站創始人John Koenig竟是白胖大男人的時候,簡直恨不得跳上前與他額手相慶。

他想問你最喜歡哪個詞,你撇了撇嘴,說:“都喜歡,沒有‘最’,我喜歡一切。所有詞。”你關掉網頁,打開一份PDF,標題有“詩歌之夜”

的字眼。言歸正傳,你說:“所以……我們真的很需要酒水的讚助。不用多,畢竟就在書店,隻是一種氛圍,你懂的,沒有酒,詩歌是不完整的。”

“為什麼找我?你應該找高大仙讚助,他們的酒很有名。”

“Well,我不在乎什麼品牌,隻是真的很喜歡你那款酒,叫什麼來著?”

“本來,那款酒叫‘子曰’,是Bryan的遺作,但他還沒來得及告訴我全部的配方……我試著釀了一批,總覺得……差了一點兒什麼味道……現在嚴格說,還沒有名字。”

“……遺作?”

“……話說你是怎麼知道Bryan的?”

你們誰也沒有回答誰。秒針走過,一秒,兩秒,三秒。

“So,‘子曰’,可以讚助我們‘子曰’嗎?”

“已經絕版了,我隻有最後幾瓶‘樣酒’,要留著作試驗對比的……”

“那你自己釀的試驗品呢?”

“隻有一小桶啊,二十升的試驗桶,沒有食品許可證的噢……我隻是借著大賽,帶給大夥兒嚐嚐,求點評的……”

“這有什麼關係?就這麼說定了!”你爽爽快快地拍板,倒像你才是讚助商似的。沙夏有點蒙,少見女生是你這樣的作風。他琢磨著,目光落在你的指甲上,塗了黑色指甲油,但有些剝落了。這個細節稍微有些of,他想。

“錄一段什麼好呢……”你上下滑動著鼠標,自言自語。

“什麼錄什麼?”

“詩歌之夜的嘉賓都要錄一段朗誦的demo[13]。”

“我什麼時候說我要來了?”

“……難道你不來嗎?”

你狡黠地一笑——又是那狡黠地一笑——從手提包裏掏出一本書。簡直像哆啦A夢的口袋,你包裏到底有多少東西?沙夏困惑著,看見一本辛波斯卡的詩集——《萬物靜默如謎》,卷了角,被你拿到桌麵上。

現在還有哪個女孩子會在手提包裏放一本詩集?這個細節,幾乎挑逗,他忍不住想象你曼妙的……大腦溝回,神秘的海馬中,藏著些什麼呢?那年《董小姐》正紅,比起麵孔,你的微笑裏藏著一匹野馬,那才是安河橋下清澈的水,沙夏想著,在心裏為你折了一頁角。

他接過那本詩集,隨意翻著:“真讓我錄啊?我……不太會朗誦……”沙夏不明白,在你麵前,他的自信去哪兒了?

“隨便啦,隨便選一首什麼都好。”

“這樣吧……”他合上詩集,掏出手機,點開一款記錄功能的App,給你看:

孩子們就像失火似的喧鬧

大雪的夜裏

白蘭地醉後的

那種柔和的悲哀

漫然地來了

與寂寞為敵為友

筱懸木的葉子落下來

觸著了我

以為是記憶裏的那個接吻

吃了一驚

擦了火柴

從二尺來寬的光裏

橫飛過去的白色飛蛾[14]

你的目光在一行一行地往下掉。他聽到內心的鼓聲擂動,一行比一行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