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整首詩嗎?”
“不是……隻是我摘抄石川啄木的部分詩句。最近讀的。”
“真美。就這個吧。”
“這個?!合適嗎?!”
而你已經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對麵房間的燈一打開,隔著大玻璃,他才發現自己坐的地方,是個簡陋的錄音室。
你隔著玻璃對他比畫,甕聲甕氣地說:“紅燈亮了你就開始讀,沒關係,放輕鬆,不理想可以再來。”
他朗誦了好幾遍,一遍不如一遍。從耳機裏聽自己聲音的回放,感覺奇怪極了。他顯然緊張起來,每重來一遍,就說好幾次對不起。這個細節令你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不自信,跟顏斯林完全相反。
“對不起……有水嗎?嗓子有點渴。”
“我來我來。”你說著就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提了一個6磅的老式溫水瓶,摘下木塞,取了紙杯,小心翼翼給他倒水。他盯著你斑駁的指甲。錄音間燈光很暖,他聽到窗外的風聲,一縷白煙從紙杯口飄了起來。
“對不起……我實在沒學過朗誦。”
“沒事兒啊,幹嗎老是道歉?”
喝完水,沙夏又試了一遍。你在隔音玻璃那邊比畫了OK的手勢,看到他帶著幾乎是如釋重負的表情,往椅子後背一躺,就差擦汗了。整個錄音下來,你對他的頻繁道歉印象深刻,像剝落的指甲油,是有些of的,不過不要緊。
十五分鍾後,你們一起走出大樓。天色已經晚了。風起,你裹了裹單薄的大衣。
“你往哪裏走?”你問。
“我們一定是順路的。”他努力擠出一個狡黠的笑,有點模仿你的意思。從心理學上來說,多模仿對方的習慣語氣和表情,有助於雙方親近。
車來了,他為你打開了後座車門。你上了車,他則關上門,禮貌地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為這個細節的周到,你在心裏為他加分。
在紅燈口,你突然說:“其實那天是我的生日。”
“哪天?”沙夏在前座,輕輕側了一下頭,耳朵對著你。
“精釀大賽那天。”
“射手座噢,這麼巧……那你生日怎麼過的?”
“沒怎麼過……下班後純粹因為不想回家,刷豆瓣同城看到精釀大賽的消息,臨時決定去看看。”你沒告訴他實話。
實話是你一直關注高大仙複原古酒的事兒,因為古酒出土的地方,就在你奶奶家的小鎮邊上,而你奶奶,是一名祖傳的釀酒匠人。要說下去可就長了,你更沒告訴他,去現場的時候,已經遲到半小時了。人太多了,你站在防火門背後,聽見主席台上的麥克風。保安驅趕你離開。你哪裏甘心,來都來了,非進不可。今天可是你生日。你繞到側門,使勁兒一推,bingo,打開了。就這樣你直直走進中央過道,闖進了他的視野,仿佛站在了他的瞳孔上。
“你在北京……長住嗎?”沙夏問。
“不……我在麻省上學,大四了。這半年,我停了一下,做Gap,我還不想那麼早畢業。”
“麻省理工嗎?”
又來了。你哭笑不得,說:“每次,每次,每次我跟國內的人說我在麻省上學,他們都問我是不是麻省理工。太搞笑了,你們真的很崇拜那兒嗎?我看著像嗎?……真的,所以後來我都說,我在馬薩諸塞州上學。嗯,這樣就對了,沒人瞎問。”
5
從70年代起,母校聯合周圍其他四所高校,探索實驗性的,另類的教育方式,即“自由文理學院”,並漸漸形成一種特立獨行的精神氛圍,以自由主義、多樣化社區理念著稱,被稱作“先鋒穀”,就在馬薩諸塞州西部康涅狄格河河穀。
新英格蘭地區意味著很“白”的社區[15],很紅的磚牆,一過十月,湛藍與金黃平分秋色。梭羅的瓦爾登湖、塞林格的森林,一到小鎮,幾乎每條街看起來都可以發生《海邊的曼徹斯特》那樣的故事。
賓大和母校都給了你全獎,可你毅然選擇後者。你天生熱愛某種不規則的生活,而母校也從沒讓你失望,就如它的校訓——Non satis scire——“僅僅知道,是不夠的”。
但每當回國,你就頭疼於如何跟多嘴多舌的親戚們解釋,你真的沒有GPA[16]。在自由文理學院,你們自己設計自己的多樣化課程(沒有統一標準化的教學大綱),培養自我終身學習的能力(而不是光圖考試、畢業),強調好奇心和求知欲(而不是死記硬背),多學科組合式學習(你可以同時學心理學和建築學),學生和導師之間形成真正的緊密關係(你喜歡你的導師),用綜合考量(各類論文、課堂討論、導師評價等)來衡量一個學生的成績(而不是采用GPA製)。
“我下個月就要回美國了,”你告訴沙夏,“我在北京已經待了差不多半年了,六月來的。Gap的選擇有兩個,一個是跟著一艘船環南太平洋遊學,另一個就是到北京。”
“為什麼選北京?是因為你對象嗎?”
“當然不是了,環遊南太平洋的那個,我錯過申請的deadline[17]了。而且,我也沒有對象。即使有,也不會是理由。”
“你?這麼好看的姑娘,怎麼可能沒有對象?”他顯然在探你的底。你不介意,但不想透露太多;你在前座伸了一個懶腰,含糊地說:“可能……每個人要的陪伴,都不一樣吧。”
“你喜歡誰的書?”沙夏察覺到你不想繼續,趕緊轉移話題。
“最近在看胡淑雯,蠻喜歡她的。以前也很喜歡鍾曉陽……”
“鍾曉陽封筆很久了……”
“嗯……還喜歡黎紫書。”
“哇,她是個天才。還有黃錦樹。”
“黃麗群。”
“劉天昭。”
你們像特工見麵對暗號一樣,一輪一輪說下去,搞得出租車司機頻頻在後視鏡裏瞟你們。
“最喜歡的還是蘇軾。”他說。
“三毛。從小我就喜歡三毛。”你說。
你沒怎麼讀過蘇軾,他也沒怎麼讀過三毛,但彼此心領神會。還從沒有哪個姑娘能讓他感到這麼的……勢均力敵。雌性的頭腦回路是不是真的跟雄性不同?可是柯勒律治和伍爾夫都說過最優秀的頭腦應該是雙性同體的。沙夏充滿欣賞地看著你,臉上是太陽上山一樣的,某種光亮的,清澈聰明的,獨屬於他的笑容。天,他笑起來……像一條戴眼鏡打領帶的金毛狗。你在腦海裏跳出這個類比,撲哧一下笑起來。
“你笑什麼?”
“沒什麼,真沒什麼……”你笑得止不住了,勒令自己看向窗外。
“你寫東西嗎?”
“不寫。”
“為什麼?你讀這麼多東西,肯定寫得很好。”
“那我還聽很多音樂呢!聽音樂,不見得自己要去做音樂人。就是這樣。”
有個說法是,隻需了解一下某人喜歡的書、電影、音樂列表,你就可以判斷你們是否是一類人。沙夏趕在你下車之前,加了你的微信;而你下車後,轉身回來,從窗口塞給他一封手寫信:“差點忘了……這是給你的。”
6
除了信,你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方式。你肯定不會告訴他,就是在精釀大賽那個生日之夜,你對沙夏的印象如此深刻,亢奮至淩晨五點也毫無困意,打開電腦搜索他。他的一切——職業、詩、主頁、照片,鼠標從深夜滑到天明,渾然不覺。
詩句,有的喜歡,有的不太喜歡。最早觸動過你的那首,怎麼都搜不到了。
……
落雨在地
溫情的針法
紮向一小塊黑絲絨
夜色從不解釋
一根地鐵
如何刺入站台黑色的口喉
斧子一樣的風
劈開生活
……
你盯著他的主頁,頭像是半張臉,簽名檔是芥川龍之介的語錄,“最困難的藝術是如何自由地打發一生”。
大概是被這句話共振,你打電話給死黨顏斯林,說:“信嗎,我遇到了一個人。”
一聲響亮的口哨。
“真的……昨晚見到,真是眼前一亮,真的是眼前一亮……他還是Bryan的徒弟!是個釀酒師……”
“……你個花癡。把照片給朕看看。”顏斯林顯然在吃什麼東西,心不在焉的。
“沒拍照啦……但真的,很養眼。我當時就在想我得趕緊找個借口去見他,他在上麵做主持加翻譯,我就在下麵拚命想借口,想啊想,不停地打著響指,跟自己說:‘快,快,快找個理由來……認識那個人。’我一直舉著手,手臂都酸了,還好最後被cue[18]到。”
“就春兒吧你,”顏說,“春兒完趕緊洗洗睡了。”
“講句好話要死啊?”
“你可不是戀愛的料,我們都不是。”
“什麼意思你,不是該為我高興嗎?!”
“你知道我的立場,你一直都知道。”顏突然嚴肅起來。電話裏,隻剩下他吃東西的聲音。誰也沒再說話。
電話掛掉之後,你一陣發呆。這不是你和顏斯林第一次有分歧,但卻是你最震驚的一次。認識二十多年的發小了,你們老臉對老臉,毒舌來毒舌去,當然清楚他的“立場”:堅持獨身,堅持做個小嬉皮,終極夢想是創造一個公社,跟朋友們永遠生活在一起——是那種,詩酒如花、鮮衣怒馬、吃喝拉撒都要在一起的……真正的烏托邦。
大體上,這類烏托邦愛好者,很自信很自信的家夥,都是不需要戀愛的。
但你呢?你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