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被顏斯林潑了一盆冷水之後,你決定自己寫信,而且沒忘記在第二天見麵時給出。
沙夏接過信,攥緊。出租車還沒開出半個輪胎,他已把你的朋友圈點開了,生怕你下一秒就要關閉似的。謝天謝地,那年頭還沒有“朋友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他看得出來,自己也沒有被分組。
一張張照片刷下去,就這樣他看到你出生的坐標點,東八區北緯20度的城市,那兒的夏天很熱吧。
然後看到你八歲,和奶奶的舊合影。看起來是一間舊作坊,背後都是酒壇子。
接著看到你十六歲離開,去美國念高中,寄宿在一個海邊的房間。陽光被百葉窗簾切成斑馬線。餐桌牆上有橡木十字架,女主人大概是虔誠的基督徒,家裏兩條黑狗,陪你在泳池邊戲水。
十八歲,你在北緯68度上大學——那裏的冬天這麼冷,你習慣嗎?看到散落著啤酒瓶的布魯克林大橋下麵,你宿醉未醒的自拍照片。還有那麼多表情搞怪的派對夥伴。
十九歲,看到你去巴黎做交換生,飛機的舷窗中,引擎像一個浮在空中的鸚鵡螺。還有插畫家朋友為你畫的素描頭像。
二十歲,你在意大利小鎮度過聖誕節,薄薄的雪覆蓋著巷子,你雙手插在卡其色的大衣口袋裏,微微聳肩,對著鏡頭笑。旁邊站著兩個瘦小的白人,個子還沒有你高。可給你拍照的那個人是誰呢?有一瞬間的嫉妒擦過沙夏的心頭。
下一張是你在陽台拍攝的:二十一歲,你的眼睛……像肖斯塔科維奇形容的,“春天暴風雨過後的晴空”;或許還有稍縱即逝的虹。天色清透,你靠著圍欄,半個身子仰在懸空中,笑著,頭發像一簇帶著露水的青草,被風吹動。背後有鐵塔的模糊影子。
……
那也是沙夏第一次看到顏斯林的照片。你們有不少合影,而且明顯是在喝高了的時候。他以為那是你男朋友,或者前任,猶豫了一秒,還是把照片截圖下來。盯了一會兒那照片,他又不自覺地在車窗的倒影裏,對比了一下自己的臉。
看得出來,你喜歡燈塔、藍鯨,喜歡《美國恐怖故事》,喜歡帆船航海家郭川、Pet Shop Boys[19]的音樂、向京的雕塑。而且,也真的,真的,很喜歡酒。
匆匆刷完你的朋友圈,沙夏帶著你那封手寫信,下了出租車,赴一個大學同學的飯局,地點在後海一家上海菜的館子。同學還沒來,他坐著等的時候,迫不及待拆開信讀了起來。
你的字……哈哈,醜極了。也不能說醜,就像是三年級小學生寫的樣子。可能太久沒寫中文了吧,他想,或許從小就沒怎麼寫過中文。見字如人,他看到你心底那個小童,幾乎就要躍然紙上。
信的其他內容都不記得了,隻有一句話深深刺入他的心髒,從開始到現在他都沒有忘記過,你寫:
“……很久沒有回國了;十八歲母親去世那個夏天,待得久一點……”
他被什麼東西擊中似的,帶著輕微的震顫,迅速看完第一遍,立刻又從頭讀起。讀到第三遍,恰在這個句子的地方,同學來到了,寒暄著落座。
沙夏努力把社交笑容戴上臉麵。
都怪喝了三壺黃酒,飯局散了已是半夜。走的時候,他把那封信落在了身後的椅子上,忘了拿走。那竟是他這幾年來最後悔的事之一。
當晚,剛跨進酒店,他就意識到弄丟了信。立刻打電話給餐廳,問有沒有撿到一封信。回答說沒有。“那現在過來找可以嗎?”“對不起,我們已經打烊了。”
翌日他親自回餐廳去找過那封信。還是沒有,仿佛你從未寫過那封信。一如人生中很多回憶那樣,分不清是丟了,還是沒有發生過。
8
當晚,沙夏一個人在酒店,無法入睡。信已經丟了,煩得他半夜兩點爬起來刷你的朋友圈。你的笑容像森林,讓他迷路。淩晨他終於睡著了,夢境裏掛滿了亮晃晃的銀幣,但隻有一枚他摘得到。
僅僅兩年後,那個國外號碼注冊的微信號你已經棄用了。他知道你不會再用,反而會給那個頭像留言。正因為確認不會得到回複,他盡可以說些不知是否合適的話。哪怕對著那個頭像無話可說,他還是會去刷一刷。有時候也很害怕某天闖進去發現一切都刪除幹淨,不留蹤跡。但他相信你不會的。你太粗心了。
你根本就不會再登錄。
想想真是落寞,任初見那一刻何等心悸,兩個人之間,最後不就隻剩下獨自回憶?不就隻剩下些在夜深難眠時,莫名其妙跑去那人的朋友圈去刷一刷的寂寞?
關於你的名字,你告訴他:“身份證上是三個字——左伊伊,但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自己的本名,你就叫我Zoe[20]吧。”
當我說“未來”這個詞,第一音方出即成過去。
當我說“寂靜”這個詞,我打破了它。
當我說“無”這個詞,我在無中生有。[21]
9
精釀大賽的事兒一結束,沙夏感覺累掉一層皮。外地來的朋友就要離開北京了,走的前一晚,說要聚聚。
沙夏想了一會兒,決定發微信約你一起來。一開始他還擔心你怕生,不願意參加,沒想到你回複得很爽快,“Come on, it’s Saturday night, I’m in.[22]”
收到你回複的那一刻,他開心地倒在床上,對著天花板傻笑。笑著笑著,收斂了,起身抓過手機,把第二天一早的機票改到了下午。他預感那會是一個……玩到很晚的場合吧。他興奮到在酒店來回踱步,換了三套衣服,又換回第一套。脫下來,把襯衣熨好,掛起來,決定洗了澡再出門。
你結束工作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他準時打了一輛taxi,在路邊等著,接上你一塊兒去跟朋友們會合。那晚很冷,你穿得很少,白色小西裝、短皮裙、絲襪,蠻正式的,上車後雙腿並攏,有點拘束地解釋:“去參加了一個泰國大使館的小型音樂會,有點無聊,提前溜的。”
你們並肩坐在出租車後排,他的心狂跳。他盯著你的膝蓋,在即將攀上曲線之前,又收回目光。在整個白天裏,他手機上沒有你的一絲消息。他一直神經質地刷著屏,甚至懷疑你是不是要臨時放鴿子了。
“白天你很忙嗎?”他忍不住問。
“噢……事兒有點多。”你沒告訴他,白天其實一直在跟顏斯林打電話,爭論遇到他的事情,爭論得手心冒汗。足足三個小時,聊到手機沒電。
“我們現在去哪兒?”
“五道營。”
“那麼遠?就是海澱那個宇宙中心?”
“不是,那是五道口,大學生玩兒的。我們去五道營胡同。”
“我老是搞混。”
說起五道口,沙夏百感交集。在大學時代,他為數不多的快樂片段散落於五道口的地鐵站、小店、胡同、館子、酒吧。那兒的空氣中充滿膠原蛋白的味道,年輕的、潔白的雙腿鋪滿馬路。發育不良的小子們攬著嫩葉似的姑娘,讓人幾乎能聞到他們鑽出宿舍前剛剛才做過什麼。
少年時代,沙夏是個“神童”。在街坊鄰居眼裏,出眾的智商等同於飛簷走壁,隔空取物,或者UFO事件,帶有傳奇色彩。早在小學時代,他就破格參加中學奧賽並且獲獎。父親把他獲獎的報紙裱起來,逢人宣稱,這是自己兒子。傳聞越來越離譜,他簡直被神化了。父親有個下屬喜歡拍馬屁,當著眾人的麵,三番五次摸著他的頭稱他“少年愛因斯坦,過目不忘,心算如神”。那是民間對於“神童”僅有的具體想象。
他討厭聽這些,攥緊拳頭,臉色鐵青,發誓事不過三,下一次再聽到,就懟回去。
沒有人理解他當時的憤怒,長大後,他也有點好奇自己當時為何如此反感被捧上神壇。因為連連跳級,他一直是班級裏最矮小的那個孩子。學校如此珍視他,以至於為他單獨定製了比別人更高的凳子。他厭惡那張與眾不同的凳子,也厭惡課上到一半,記者敲門進教室,還帶著一個扛攝像機的,要來采訪這個“神童”。他們會把他叫到門外去,老師還總是欣然允許,而他隻好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中,像個罪犯一樣走出去。
他總感覺自己活在同齡人複雜的眼神中,如芒在背。兩種極端矛盾的心情一直困擾著他:一方麵他渴望普通和平凡,另一方麵他又早就習慣於享受聰明帶來的特權。
他認真地撓了撓頭,不知怎麼向你解釋那種煩惱:“這麼說吧,就好比班級裏,一個姑娘長得挺好看,性格也OK,肯定很受大家歡迎;但是……萬一她,長得極度極度極度漂亮,美得讓人幾乎不敢直視的那種,那她就麻煩了。她可能總是被同性嫉妒,被異性覬覦……她跟別人太不一樣了,對小孩來說那很難受,你懂嗎?”
你點點頭。
作為神童,沙夏的人生裏“被”默認了許多“標配”。應該讀北大清華,應該出國,應該去Ivy League[23],應該獲得Global Pay[24]。僅僅是因為“聰明”,他就失去大量自由,比如選擇釀酒、寫詩、玩滑翔傘的人生是不行的,那等於對所有人的期待犯了罪。光環的綁架,如某種緊箍咒,經常讓他在深夜細思極恐。當時在出租車裏,他沒告訴你這些,他隻是向你坦言,他最好的朋友都是女性。
你說:“太好了,我最好的朋友,都是男性。”
沙夏有不好的預感,尬笑了一下,問:“比如你朋友圈裏那個男孩兒嗎?”
“對,他叫顏斯林。以後你肯定會見到他的。”
“呃……我跟男的……幾乎沒法聊天。雄性本能吧……競爭和地盤意識太重了,朋友……也許少年時代有那種一起踢球,並肩打遊戲的兄弟。但長大之後,就沒有了。背後都是競爭,本能的競爭……你要仔細聽兩個男人的對話,你就會發現他們的談話很空洞,很空洞。談政治、談經濟、談錢、談性,said something yet said nothing[25]。不然就是沒完沒了的吹捧,雞血……你我兄弟一場、天下第一、blah blah……而且完全是各說各的。大部分男人要想開口,非喝酒不可。而一喝就多,一多就胡言,所以還是聊不成。”
“有沒有可能是你的性格問題,交不到特別鐵的同性朋友?”
沙夏心下一驚,“性格問題”,好家夥,還沒有哪個女生敢這麼直截了當地用“性格問題”來戳他。他想深究,轉念又按下不表,隻說:“和女性做朋友,是因為她們情緒粒度足夠高。同理心和耐性足夠好。”
“比如?”
10
堵車嚴重,司機的臉被映成一麵紅光,唉聲歎氣。你們的閑聊不時被司機的抱怨聲打斷,偷偷用眼神交換笑意。
總算到了。
高大仙在門口跟幾個朋友抽煙,見了沙夏,笑嗬嗬地朝你們招手。沙夏向你一一介紹:“都是國內的精釀先驅,前輩。高大仙,這是Zoe。”
“老師們好。”
“什麼老師,來來來,進來。”他們樂嗬嗬的,看見漂亮姑娘就兩眼放光,招呼你坐下。
在國外待久了,回來後你經常說錯話,被人提醒,隻好小心些,逢人喊老師是最安全的。你跟著大家進了室內:一個典型的精釀吧,屋內燈光很暗,黑胡桃木牆板,一排各色各樣的酒頭,讓你想起你學校所在的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