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兒也有一家小酒館,叫高馬,兩層,樓下有兩張撞球桌。你和顏斯林經常在那兒玩,你喜歡那兒的IPA,但除了IPA你幾乎不喝任何啤酒。你喜歡葡萄酒更多一些。
這家精釀酒吧開了很久了,沙夏讀書的時候就來過。“看那幾個酒頭。不是那種控製流量的外行貨,你看那幾個酒頭就知道這裏有好酒”。沙夏介紹道。
“老規矩?”
“嗯,老規矩。”
酒保衝沙夏點了點下巴,轉身就繼續忙碌了。那夥計好像生出六七雙手,動作很麻利。你們四個人,互相打完招呼,沿著吧台並排而坐。這讓你蠻自在的。
聽說你不喜歡世濤,高大仙坐不住了,說:“姑娘,別急,先給我119秒。”
“119秒?”
“對。”
“為什麼?”
“為了……最漂亮的比利時蕾絲。”
沙夏懂了,徑直走到了吧台後麵,拍了拍酒保的肩,那夥計就讓開了。沙夏挑了一個酒頭,把酒杯傾斜45度,打滿大半杯的時候,停頓,沉澱一下,然後再直接打滿。他的上身隨著酒杯注滿而富有彈性地弓起來,119秒之後,一杯酒正好泡沫升騰到頂。
沙夏像端一杯藝術品一樣,墊好杯墊,推過來:酒體通黑透亮,泡沫雪白致密,兩者界限分明。
“這杯叫‘黑絲絨’,泡沫是氮氣充的。”
“普通的是什麼?”
“二氧化碳。”
“你看那酒頭有玄機啊,設計了特殊的孔隙,把溶解的氣體充分擠出來,泡沫那個漂亮,”高大仙說著就做了個擠的動作,有點像老頑童,“就跟愛爾蘭健力士一樣,打出一杯酒要119秒,急不得,慢不得。你嚐嚐。”
你凝視著醇黑發亮的杯口,感覺漲潮,無緣無故想起凡·高的那幅《農鞋》,以及1935年的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所描繪的:
……
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舊農鞋裏,
聚積著那雙寒風料峭中邁動在一望無際的
永遠單調的田壟上的步履的堅韌和滯緩。
鞋皮上沾著濕潤而肥沃的泥土。
暮色降臨,這雙鞋底孤零零地在田野小徑上踽踽獨行。
在這鞋具裏,
回響著大地無聲的召喚,
顯耀著大地對成熟的穀物的寧靜的饋贈,
表征著大地在冬閑的荒蕪田野是朦朧的冬冥
……
烤焦的深色麥芽散發著一種苦香,遙遠的田野撲麵而來,幻覺般的巧克力味兒,似有若無,滑入口喉,濃鬱而冰涼。你按照高大仙說的,從同一處下口,喝完,漂亮的白色錐形泡沫留在杯壁。
沙夏指著,說:“這就是‘掛杯’,被叫作‘比利時蕾絲’,好聽吧?”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一定是的——你的確愛上了這款世濤,也因此記住了那句“請給我119秒”。
“我在蘇格蘭待過一年,幾乎天天晚上喝,真美,就是太無聊了,”高大仙興奮起來,慫恿你,“再嚐嚐這個,來來來。”
他們不由分說,替你開了一瓶蘇格蘭“釀酒狗”的Cocoa Psycho,一種俄羅斯帝國世濤。隻剩下最後兩瓶了,說是他們親自從格拉斯哥背回來的。
高大仙一見這個就嘮叨起來了:“傳說沙俄那個誰,凱瑟琳女皇,去英國玩兒,被這東西秒殺了,天天念著要,底下的人就趕緊弄貨啊,但長途運輸要變質嘛,何況人家是戰鬥民族啊!拿伏特加當水,然後就越搞越濃,出來就這個酒型,Russian Imperial Stout,帝國世濤。”
“釀酒狗是兩個小夥子在自家車庫裏琢磨出來的牌子,他們弄了很多高度啤酒,最高據說有67度。”
“那還叫啤酒嗎?哈哈,怎麼弄的?”
“把啤酒凍起來,去掉冰。”
據沙夏的記憶,那個晚上你最喜歡喝的還是小麥酒。你一嚐,說:“這酒有個特別的香氣……有點像……放了丁香……?”
“挺厲害啊,你舌頭。”沙夏說。
“我不算厲害,我朋友才厲害,跟狗似的。”你說的是顏斯林,沙夏猜。
高大仙插嘴:“不是直接放的丁香,沒那麼簡單,是戴爾凱式有孢圓酵母,它跟阿魏酸能產生丁香的味道。”
“好啦好啦,別上課了!不該讓你先喝世濤的,應該從薄到厚,慢慢來。”有人說。
“沒事兒啦。”你又要了六個樣杯,挨著順序品了起來。接著又是一輪,另一輪……美妙的微醺感上來了,你身體下潛至某種懸浮狀態。
店長過來了,帶的朋友也過來了,朋友的朋友也過來了……你們換了桌子,圍成一桌,自然而然就玩起了老土的真心話大冒險。
茶幾中央,那個被你喝完的Cocoa Psycho棕色酒瓶呼啦啦旋轉著,可惜瓶口對準你的機會不多,真要命,沙夏急得直搓手。
他有一萬噸問題想要問你。誰都心知肚明,這種遊戲就是跟新朋友一起玩最刺激,突然闖進另一個人的曆史山洞,有種探險的快感。瓶口兩次對準了你,你沒選擇喝,而是老老實實交代,有過兩次戀愛。
“不會吧!才兩次,撒謊可不厚道啊!”大家一陣起哄。
你辯解道:“真的!”
一大群人中間,有個小姑娘明顯不勝酒力,滿臉通紅,卻故意用兩杯很烈的金湯力把自己灌高,大喊:“Never have I ever[26]!我們要玩Never have I ever!”
烈酒催生了自我暴露的強烈意願,你們問了蠻多挺極限的問題,哈哈大笑,感覺頭腦都快燃燒起來了。
北島在《時間的玫瑰》中是這麼描寫詩人狄蘭的:“……酒吧在倫敦是階級對立的緩衝地帶,人喝醉時全都一樣,盡管是暫時的。據一個朋友回憶,幾乎人人都喜歡狄蘭酒後所顯露的溫暖與機智。在他看來,在第三杯到第八杯之間,狄蘭是世界上最健談的人,妙語連珠。而在三杯前他悶悶不樂,八杯後他暴躁不安。”
如果是巧克力世濤,你認為在第三杯與第七杯之間的沙夏是最令你喜歡的。第三杯之前,他緊得像根剛擰好的發條,第七杯之後,又容易激動得像個小孩。你總覺得,太多人因為愁緒而喝酒,可是酒本身不就很好嗎?不是應該為了喝酒而喝酒嗎?
你聲稱你的酒量很好,沙夏突然來了興致:“真的嗎?好過我嗎?”
“來啊,我還沒見過比我酒量更好的。”你從來不吃硬,一直都是。
在高大仙看來,拿好的精釀跟別的酒混著喝純屬暴殄天物,就像用拉菲混了二鍋頭似的。但你們不管,較勁似的,來了一輪龍舌蘭shots,可能還混著伏特加,一粒粒子彈似的,穿腸著火。恰如美國詩人阿茲拉·巴內斯down like a shot那首詩,沙夏醉得像中了槍,倒向沙發,茶幾的平麵漸漸傾斜,彩色的喧嘩變得黏稠,一切都在失重。
就這樣你們喝到半夜,昏睡在旁的那小姑娘突然一夢驚醒,詐屍似的,坐直身子,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喊:“你們在玩什麼?”“還是Never have I ever啊。”
“好好好,這個好,我要加入!”小姑娘說著,借屍還魂似的,精神了,坐直,麻利地給你們斟酒,抖淨了瓶底最後一滴龍舌蘭。
你們發覺那小姑娘眼神不對勁兒,果然,她狡猾地來了一個“神助攻”一般的問題:一字一字地宣布——
“Never have I ever thought about sleeping with Zoe.[27]”
你的臉瞬間著火了,腦子裏有什麼東西砰地爆炸。所有人立馬懂了,幸災樂禍似的,壞笑著,看著你倆。
按照遊戲規矩,沙夏沒想過這念頭,就別喝;想過,就喝。他絞著手,費力地想,要是喝了,你會不會覺得他太……壞了,隻想上床?要是不喝,你會不會誤以為他對你毫不心動,連上床都不想?
他瞟著你——仿佛是想抄卷子的同桌,焦急於你的施舍;而你偏偏不給,繃著臉,低頭胡亂刷手機,掩飾著什麼。你很少如此緊張,手心冒汗。那真是度日如年的幾秒鍾。沙夏無望地收回目光,像交白卷那樣,橫了心,一口氣悶了那口酒。
無數響亮的尖叫跟口哨,煙花一樣,躥向天花板。小姑娘壞笑著,大聲拍著手叫好。真該死。沙夏繼續偷瞟你,你裝作什麼都沒聽見,繼續刷手機。
走出那個小酒館,夜靜更深,滿地雪藍。路燈默默垂頭,照地落下一大滴溫黃。風挺野的,撩著你的發絲不放,癢癢的靜電,抹不下來。
沙夏大口大口呼吸冷空氣,像夏日吞冰那樣痛快。借著酒勁,他放肆地看著你。
小姑娘笑嘻嘻地東倒西歪對你們揮手拜拜,突然,她眼神聚焦,說:“Zoe你別動。”
你應聲僵住:“怎麼了,有蟲嗎?”
“別動。”
她伸手,在你耳鬢摘下什麼,緩緩地,細瞧:一枚雪花。完整的晶體,透明的六角芒,拈在指尖,像得了一枚舍利,不可思議。等你怯怯地轉過頭,她的手指還停在你耳鬢。
你舔了下小姑娘的指尖,品著。發絲再次纏上唇角,你試圖撥掉。沙夏陷入凝視與歡喜,處在兩股力量的旋渦深處,幾乎眩暈。
“喂,要不要換個地方?”你碰了下他胳膊肘。
沙夏還未回過神,就胡亂點頭。
告別眾人,你們單獨往反方向走了一小段,折過牆角,到達另一個夜店。逼仄的樓梯隱隱傳來重低音炮的震動,你們摸黑連上三樓。在門口你們交了兩百元入場費,手腕各自被蓋了個章。推開大門,重低音在瞬間變得立體而真切,五髒六腑隨之共振。舞池滿滿是人,DJ不怎麼樣,好在你們都喝高了,無力挑剔。你主動牽著他,費力穿過人群,擠到了吧台邊上。
你們都沒力氣蹦躂了,拽來一張椅子就坐下,隨便點了兩杯紅牛伏特加,但誰也沒喝。
“你現在在想什麼?”
“什——麼——?”
“算了,沒什麼。”
“你——說——什——麼——?”
“我——說——沒什麼!”
電音對聊天來說根本就是災難。沙夏沉默下來,把玩著手裏濕漉漉的塑料杯子:兌了水的紅牛伏特加極其難喝。他的頭很沉,像泥潭,偶爾咕嚕咕嚕冒幾個泡。
“做我的女朋友吧。”沙夏突然湊近你,似乎想把幾個字眼送達你耳膜。
你幾乎心一沉。回國前你的死黨還在咖啡館向你吐槽她約會的台灣男,見麵第三次就蹦出“我愛你”,把她嚇得不輕;你聽了之後哈哈大笑,沒想到現在輪到你頭上了。
你想起顏斯林的話,想起你們曾經爛醉如泥地發誓,要永遠做閃光少年,打死也不要變成無聊大人,要什麼戀愛?要什麼結婚?那些太不酷了。你們發誓要做永遠的小嬉皮,就在自己創造的公社裏,跟所有的理想主義者一起瘋狂。等全世界的無聊伴侶都分手了,你們還是盟友,不離不棄。不知道為什麼,一種酷似背叛的感覺襲來,把你的嘴角掰成微妙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