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愛在第三杯與第七杯之間2(3 / 3)

“你確定你沒喝多?”你反問。

“我還沒開始喝呢!”他顯然在吹牛。所以現在輪到你,絞著手指,費力思索,如何應付。

“你再不說話就是同意了。”他說。

“……”

“你再不反對同意就是真的同意了!”沙夏語氣變得像個孩子,你想笑,又覺得該繃住。

“戀愛就是,你自己是一麵有裂縫的鏡子。你一直在找一個補鏡子的人。”就在兩天前,你讀到一篇訪談,林奕華如是說。

你覺得這很妙,對大多數人來說也是恰當的比喻;但你不覺得自己有裂縫,而戀愛也不該是彼此彌補裂縫;戀愛是……找到另一麵光潔發亮的鏡子,彼此反射,創造一個永無止境的鏡像迷宮。

“我們出去抽根煙吧,這裏真熱。”你說。

一出門,重低音炮瞬間被隔離,低了十八度。風一來,火就跳,煙屢次點不著,你幹脆扔了。

“看我幹嗎?”

“不幹嗎。”

你根本無法想象,他為了克製把你推到牆上熱吻的衝動,付出了多大努力。

11

你們是在淩晨三四點回去的。在出租車上,你望著路燈下琥珀色的世界,模模糊糊想起以前愛過的兩麵鏡子,或者說,補鏡子的時刻。

你說:“去我的地方吧。”

他沒說話,隻是點頭,接著閉上了眼睛,大約是很醉了。半路上,沙夏又突然想起隔日下午還有飛機,改說:“要不還是去我的地方吧。”你沒反對。這整個夜晚,你都舍不得反對他。

司機從後視鏡裏深深瞟了一眼你們,默不作聲掉頭,往回開。在酒店門口,他扔下一百塊車費急匆匆下車,仿佛羞愧於什麼似的,拉著你的手跑進電梯。

房間是一○一五號,在走廊盡頭。你們都累壞了,一進門,他先把自己扔在沙發上,而你決定去洗澡。

沙夏躺在床上,聽著衛生間的水聲,努力控製自己不要融化。等他也衝了澡走出來,你已經蓋好被子了,但露出一雙雪肩。他憑直覺斷定你什麼都沒穿,這一念轟的一聲炸毀了他的腦子。他幾乎感到耳鳴。

你抓著被子,無比驚訝地看著沙夏居然沒有立刻鑽進被窩,而是穿著短褲,赤裸著上身,咬著手指,焦躁地來回在床尾踱步,像個孩子。

“你沒事兒吧?怎麼了?……喂……別這麼走來走去好嗎?……拜托。”

沙夏好像沒聽見你的抗議。他還在來回踱步,他清楚眼前是一床岩漿,一碰就要化成灰燼。你不知道他此刻正在暴力鎮壓自己,嚴厲警告:不能這麼潦草地開始。不能重蹈覆轍。

不能……快想想泊鬆方程,傅裏葉級數,非權重蒙特卡洛積分,布萊克·舒爾斯·莫頓模型,不行,那會聯想到波動率的微笑,微笑不行,快回到隨機矩陣,伊藤清,布朗運動,冥王星,六芒星,猶太教,巴以衝突,芝加哥學派,“茴”字的三種寫法……

沙夏小心地貼著床沿,側躺下來,把自己蜷成一隻蛹,抗拒你的靠近。

你完全莫名其妙,愣住了。這家夥……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你的困惑演變成羞辱感,趁他背對你,趕緊套上T恤。

“對不起……”他小聲說,“不然……我們說說話吧。”

有部英國輕喜劇電影叫About time,裏麵的男主角有鑽進衣櫃就可以倒流時光的超能力,就像導演喊cut,這一部分就可以重來。影片裏,和女友度過的第一晚,他足足鑽進衣櫃NG了五次。

後來沙夏獨自看到這情節,一邊笑,一邊悔不當初地想念你。

他一直很後悔自己那晚喝那麼醉,完全失控,詞不達意地拽著你聊天,像個讓人討厭的醉漢。你們漫無邊際地聊了很多事後完全想不起來的話題,不知不覺發現窗簾縫隙之間投射出晨光。這感覺太糟了。在強烈的困意中,你打斷他:“我有個提議……我們都睡會兒,好嗎?”

那是在五點的時候。

沙夏立刻閉上了嘴,還不忘說“對不起”。但他始終睡不著,頭疼欲裂,口渴,摸黑起來,抓起一瓶連瓶蓋都沒有的純淨水,咕嚕咕嚕就喝。一口氣喝完,撿起瓶蓋,連瓶蓋裏剩的那點兒水都喝了。

第二天醒來已經是中午。改簽機票果然是對的。他第一時間看表,盤算著下午幾點去機場,還早,他鬆了口氣。

洗漱完畢,你找不到隱形眼鏡了。你問他,看見瓶蓋了嗎?

“什麼瓶蓋?”

“礦泉水的瓶蓋,我的隱形眼鏡泡在裏麵的……”

“呃……昨晚被我喝了……”

四目相對,你們尷尬了幾秒,終於爆笑。這個事兒,在漫長的往後,一直被你拿來笑話他。

幾乎是笑累了……房間裏顯得無聊。你們都毫無胃口,但還是象征性地到酒店餐廳草草喝了一點粥。沒了隱形眼鏡,沙夏的麵孔十分模糊,你隻聽到他連連道歉:“Sorry啊,喝掉了你的眼鏡……”

隻有英國人才這樣,老把sorry掛在嘴邊卻又不誠懇,這讓你不適應;但你笑笑,說沒關係,看不清也挺好的。你開始懷疑昨晚的烈酒,旋轉發軟的地板是幻覺。你們默默喝完粥,他建議說回去收拾下,準備去機場。

在電梯口,你看著這個靦腆的、瘦高的背影,想:這也是幻覺嗎?昨晚真實嗎?你忍不住問:“可以吻一下嗎?”

他呆住了。

那瞬間沙夏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太在意一個人,就特別容易犯錯:因為,什麼都太想做對了。

他總覺得應該在幹幹淨淨的清晨,在沒有頭痛,沒有宿醉,沒有分別,在風和日麗的橋上,吻你;而不是此刻。

他的嘴唇帶著遲疑與歉意,和你輕輕一吻,很幹淨,除了禮貌別無所有。

你堅持送他去機場,反正你無處可去,你不想這麼快分開。這小半年你在北京,最好的朋友都不在身邊,而新認識的人還沒有熟悉起來就不斷道別,你隻想推遲那種落寞感的到來。路上,你們再次並肩坐在後排。你們像高中生那樣十指緊扣。你低頭看到他的手。那手的確好看,正在堅定地握回你。陽光一小塊,照在你們疊放的手背上,皮膚發亮,血管微青,像平原上的河床。

“在想什麼?”

“你呢?”

“什麼都沒想。”

“我也是。”

下車,拿行李,打印機票……你們在安檢口,正式道別。巨大的顯示屏上閃爍著無數地名,四位數時間點。

“那個詞叫什麼來著……?”你突然來了一問,沒頭沒腦的。

“Onism,”他仿佛有讀心術,脫口而出,“你是想說Onism那個詞吧。”

Onism,名詞:那種意識到自己隻能被困在一副軀殼中,隻得一生,一次隻能置身於一個地方的挫敗感。就好像你隻能獨自站在機場的離境航班顯示器前,看著翻飛變幻的地名,那些地名代表著別人的生活密碼,無數種人生可能性,但你沒有任何分身,短暫的這輩子你永不可能見到或去到……

這樣的心有靈犀,一生不會遇到太多。可惜,很快你就要回美國了。想到此,沙夏不知所措,隻能緊緊地擁抱你。你忍不住在他耳邊說:“給我寫郵件吧。”他很認真地點頭。

他走後,你才察覺腳後跟奇痛無比,馬丁靴老是容易磨破皮。你慢慢磨蹭到一樓去打車。沒了隱形眼鏡,一切都很模糊,跟心情一樣。你糊塗地回想著這三天來的蒙太奇:精釀大賽……遲到……眼前一亮……雪夜……辛波斯卡……Never have I ever……酒……太多的酒……鏡子,與一個補鏡子的人……你能別這麼走來走去嗎?你吻下我吧……記得給我寫郵件。

你來北京半年了,有過一些約會,但從來沒有心動。所以你也覺得你和顏斯林是一類人。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戀愛來存活的,這件事在你們的生命裏,地位略等於調料。從小你不都一直這麼自由自在地過著,做朋友不就很好了嗎?至於偶爾的孤獨……看成甜點就好了,配一杯酒就可以自飲自決。

你從不曾草率地答應做誰的女朋友。隻有這一次,你差一點就答應了他。隻差一點。也許你已經答應了?用默認的形式。

回家一路堵車,落日渾濁,天空昏黃,把你拉回現實。你疲倦而糊塗,進門踢掉鞋子,倒頭就睡,從下午五點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十一點。

而沙夏無論如何都睡不著。在飛機上,他花了兩個半小時默坐,大腦完全無法關機,CPU發燙,卡在同一個頁麵,卡在這戲劇性的三天,場景循環。他從來沒有感覺心情如此跌宕起伏,好像坐上了過山車,所有的尖叫和腎上腺素都是自發的,身不由己的。So alive.[28]好久沒這麼真切地“活著”了。短短三天,令他忘記了自己正處於生活的最低潮。千真萬確的最低潮。

[1]廣播電台音樂主持人。

[2]大意是陳詞濫調,比如某種爛大街的主流選擇。

[3]海明威,《流動的盛宴》。

[4]本書中所有提到的年代均屬於20世紀。

[5]全稱Indian Pale Ale,印度淡色啤酒,指的是某類添加啤酒花更多,味道偏苦的啤酒。

[6]男子名:布萊恩。下同。

[7]非政府組織。

[8] Gap Year的簡稱,意為間隔年。常見於青年在畢業之後,投身社會之前的時期進行一些自己有興趣的活動。

[9]無名憂傷字典。由John Koenig創始的一個字典類網站,收集的詞彙多為自創詞,用於描述生活中許多微妙的且尚無現成詞彙去描述的狀態。

[10]名詞,可被傷害性。

[11]欲言又止。

[12]演講名稱。

[13]樣本。

[14]均為石川啄木詩句摘抄。

[15]指“白人”很多。

[16]平均學分績點。

[17]最後期限。

[18]“點”的意思。

[19]樂隊名:寵物店男孩。

[20]女子名。

[21]辛波斯卡詩句。

[22]拜托,大周末的,我要來。

[23]常春藤名校。

[24]外派員工按原來那個國家標準支付薪酬,通常高於目的地國家的薪酬。

[25]說了等於沒說。

[26]“我從來沒有過×××”相當於英語版的真心話大冒險:東家說出一個體驗,在座“有過的”便喝酒,沒有過的便不喝。舉個例子,東家說:“我從來沒有吃過炸蠶蛹。”在座吃過炸蠶蛹的便罰一口酒,沒有吃過的就不喝。

[27]我從來沒想過和Zoe上床。

[28]活著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