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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夏的夢境裏,Bryan的身影還是一次次從空中墜落。滑翔傘像斷線的風箏,忽然飄高,脫下的一粒身影直直地紮入叢林,被墨綠吞沒;有時夢見他們一起墜落,失重感是獸爪,將胸腔一把掏空。
每次醒來,沙夏都長舒一口氣,花上十分鍾來慶幸這隻是個噩夢。慶幸自己及時全身而退,辭職,離開紐約,回國。至於接下來要去哪裏,他暫時不知道。他隻知道,如果不這樣做,下一個墜傘的恐怕就是自己了。在一切強大的旋渦中,人是身不由己的,這也很像戀愛。
卷入多巴胺的向心力,螺旋狀的甜蜜紋路,你們蹂躪著手機電池,頸椎,抱著充電寶如同抱著救命稻草,在微信來往中迅速升溫。這樣的事在沙夏身上似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但的確發生了。
你們甚至做了人格類型MBTI[1]測試,認真論證在一起的可能性。僅僅分別五天後,你們決定必須再見麵,就明天。
你在地鐵上當即買了機票,飛到上海去。
他滿懷激動地開車來接你,提前到機場,足足等了一個小時,關於買不買花,猶豫了三次,最後決定不買,因為無法忍受那俗不可耐的包裝紙。他隻給你買了一瓶常溫的純淨水。
就在他忐忑得快要心律不齊的時候,你出現了。從人群中走出來,沒有過分打扮,但從頭到尾閃著光,就像七百人大廳裏一眼能看到的那種閃光。而他笑吟吟的樣子,跟印象裏的沒差別,幾乎叫你欣慰。
他開一輛改裝黑色吉普,是你喜歡的。一上車,音響放的是《卡薩布蘭卡》,你捧著臉發出呼救:“不會吧……”
“怎麼了?你不喜歡這首歌嗎?”
“就是太喜歡了……”
“哈哈……”他開心得好像長了翅膀,要飛不飛的樣子,開心到連堵車都覺得好棒,因為可以多待一會兒。高架橋下,堵成一片紅,水泄不通,一個頭戴鬥笠的瘦削農婦,捧著一籃子黃桷蘭,猶豫不決地張望,似乎想插進車流裏兜售。
你趕緊按下車窗,招呼她,遞上錢,買了兩串,沒要找零。
細細紅線穿著三四朵幽香。你掛了一串在後視鏡上,又給自己戴上一串。他看著你輕輕調整著領口的黃桷蘭。你說:“我媽媽最喜歡這樣戴黃桷蘭了。”
他想起那封信,“很久沒回國了,十八歲母親去世那年,待得久一點”,心口幾乎塌方,愛意正在泄洪,能足足淹沒到卡薩布蘭卡去。想要永遠照顧你,他想。他真的在腦海裏冒出“永遠”二字。
“要給你坦白一件事。”沙夏突然嚴肅起來。
你看著他,等他開口。
“車是跟朋友借的。房子是租的……”
你哈哈大笑起來,還以為他要說的是“有兩個孩子,老婆還沒離婚”之類的。“傻不傻啊你?說這個幹嗎?”你把音量扭大,跟著歌,做出口型空唱起來,搖頭晃腦,顯露出不可思議的天真。
時間是夜裏九點,你說你餓。他想到一家粵菜館,打電話去問是否還在營業,然後立刻導航。
停車場眼看快到了,《卡薩布蘭卡》還沒結束,他舍不得切歌,就開慢些,在找車位的時候故意兜兜轉轉,停下來,還是舍不得熄火。你們就著一段尾聲,在黑暗的車裏坐了一會兒,你覺得他很想握你的手,又有點猶豫怕顯得猥瑣,於是你主動伸出手,包住他握排擋的手。聽完一整首,最後一個尾音塵埃落定,你們才相視一笑,熄火,下車。
他帶你上樓,餐廳幾乎沒人了,你們是最後一桌。他趕緊點了冬瓜茶、花膠湯、蒸排骨、鹵軟了的雞爪,每一樣隻有一小口,上菜也快,你一吃起來,話都來不及說了。他看著你領口前晃動的黃桷蘭,一直笑吟吟的,懸著筷子,感到飽足。從你們相遇到現在,化學反應讓他完全沒有食欲。
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了。一開門,你幾乎以為走錯了地方。客廳連著開放式廚房,整個看上去像一間實驗室,三個大冰箱,各種不鏽鋼家釀設備,擠擠挨挨地擺滿台麵,但十分整齊。大麥芽、啤酒花兒,五十磅一袋,疊放在角落。你一放下箱子,就變成個好奇的女童,一個罐子一個罐子地摸。
“突然很想喝上次那款酒。”你說。
“沒有了……你看我這罐子,20升的,很小。一次就一小罐,都運北京去了,沒剩。”
“幹嗎不弄個大的?”
沙夏看了一圈:“這點兒地盤,還能怎麼大?”
“找家酒廠?”
“Well,我還沒想好,找酒廠代工……那就是量產,那我起碼得把配方做穩定吧?我這個試驗桶,太小了,口味還不穩。還有,做大了,賣給誰,怎麼賣,都是問題,而且都沒想好……再說吧……”沙夏翻箱倒櫃給你找拖鞋,一轉身你人就不見了,隻聽到臥室發出驚叫。他嚇了一跳,慌慌張張跑過去以為發生了什麼,你大喊:“一!模!一!樣!的!床!單!”
“宜家的大街貨,撞床很平常啊……”他看著你的背影直笑。
臥室溫馨得幾乎讓人立刻犯困,完全不像男生的房間:米色牆麵、胡桃木色的地板和家具。暖光燈帶的色溫很低,飄窗上清水養著百合,還有很多蠟燭。“房東……是個女生,人在國外,千叮萬囑要愛惜房子,我不敢動。”他說著,遞給你幹淨的浴巾。
你發現衛生間準備的隱形眼鏡藥水、藥盒都是全新的。有張小紙條貼在邊上:
這樣就再也不會喝錯了^_^
在你洗澡的時候,沙夏從冰箱裏拿出兩瓶日本Kiuchi[2]酒廠的琥珀艾爾,點好蠟燭,房間裏散發著一絲火柴燃燒的氣味。等你再次走進臥室,幾乎感覺像在自己家,如此放鬆,可以肆意點開床頭小型藍牙音響,連自己的手機,放From your Balcony[3]的Valentine[4]。
沙夏洗完澡,進臥室那一刻,隨手關了燈。這細節叫你舒服,你喜歡這種溫柔之暗。房間裏隻剩蠟燭,在一個方形玻璃燭框內燃燒著。天花板上顯出一頂皇冠形狀的燭光幻影,不停閃動。
你換上了淺灰色的棉質睡衣,大號寬鬆的,短袖加長褲的那種,戴了一副黑框眼鏡,毫無性感可言……像已經結婚五年的感覺。你正坐在床沿,背對他,處理手機上的信息:顏斯林在電話另一端劈裏啪啦地說著,很毒舌,但你有點不想理了。
眼前有一匹黑色的絲綢,散發香氣。沙夏咬住你的一縷發絲,一邊用門牙細細打磨著,體會管狀的質感,一邊從後麵抱了你,你穩住,沒動,但已經把手機放下。
你大概能記得那一晚,天花板那頂搖曳的皇冠。他好像把自己的身體抵押給你了似的,慷慨十足,完全是以你為太陽的。沙夏在心裏驚覺你跟他認識的所有女孩都不同……你在掌控,而他願意。他恍惚中睜開眼,燭影在天花板上,你看起來似乎頭戴皇冠。有那麼幾個瞬間,你們的身體,互為倒影,山水一般親密。
大陸板塊嵌入海洋板塊,肩峰如造山運動崛起。他凝視你頸窩裏析出的汗滴,如采珠人發現一枚珍奇的貝。
“洛希極限是一個天體自身的重力與第二個天體造成的潮汐力相等的距離。當兩個天體的距離少於洛希極限,天體就會傾向於碎散,繼而成為第二個天體的環。”第二天一醒來,這種感覺突然闖入沙夏的腦海。他覺得他已經完全碎散了,又被重組。你還在沉睡,他不忍心叫醒你,悄然起身刷牙,洗臉。
然後,他做了炒蛋、煎火腿,從冰箱裏拿出牛油果醬,用來抹吐司,如果你吃吐司的話。他打了兩杯咖啡,加了奶泡,你還沒起。
他想了下,到衛生間去,給你倒好一杯漱口水,又給你的牙刷擠上牙膏,平放在杯口。他盯著那粒牙膏看了一會兒,覺得這殷勤實在太刻意了,又趕緊衝掉,連漱口水也倒掉,一切歸位。
那個瞬間他在心裏預感,他可能真的愛上你了——什麼都太想做對了。
你終於起了,他已經加熱了一遍咖啡。你暈乎乎地刷牙,完全不知道牙刷剛才的遭遇。走到餐廳,桌上已經擺好了食物,他端出現烤吐司,你聞到香氣,唾液瞬間滿溢口腔。你這才真的醒了,忍不住上前給了他一個吻,沙夏嚐到你嘴裏的薄荷牙膏味。
你剛坐下,又起來,說:“等會兒,我先放首歌。”
於是你們就著Cat Power[5]的煙嗓吃早餐。那是一個多星期來,沙夏頭一次有胃口。真好聽啊,歌曲放到了那首Te Greatest[6],你們不約而同想到了《藍莓之夜》。他後悔昨晚沒買藍莓,否則早餐的顏色就完美了。
下午你們閑逛。上海是個非常適合散步的城市,你們誰也不是本地人,而審美恰好來自陌生化,來自距離。好像在一本書中讀過,說城市之美不僅僅在於它的牆、路、樓,更多的是在於它們之間的那部分聯係,路人的穿著、神態、口音,樹木,長椅,散步的狗。每一對養眼的路人幾乎都被你們偷偷點評過了,他們的風衣、圍巾、帽子,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們的職業。你們像兩個偵探一樣,偷笑,竊竊私語,如果是讚美,就幹脆說大聲一點,故意讓陌生人聽了高興一把也不錯。
有中學生放學,打打鬧鬧走過你們身邊,明顯有一對正在曖昧,手指要勾不勾的,女孩的眼神清澈如溪,少年白淨,瘦得像切成條的竹筍。鋁合金伸縮門緊閉,保安拒絕你們進校門,警惕地打量著你們扒在大門外麵,傻乎乎地朝裏麵瞧。你突然想到,如果你們是學生少年,會不會喜歡上彼此,會不會翻牆逃學出去看漫畫。
“可能不會,學生時代我簡直像個怪胎。”沙夏說。
“不會吧,你不是學霸嗎?”
“有女生派閨密來找我,強行塞給我粉紅色的情書,態度可傲慢了,說‘回去好好看信,好好想想,第二天答複’。”
“你怎麼答複的?”
“我說你現在就答複她,‘算了吧還是’。”
你哈哈大笑起來,往前跳了一大步,又轉身,麵對沙夏,退著步子走。天啊,你其實戴黑框眼鏡超級好看,他心想。
賣炸土豆串的大娘在攤位前跟街坊聊天,他給你買了一串,假裝當年放學時那樣。你們一路逛吃逛吃,你說“回去再減肥吧”,他說“你哪兒胖了”,像所有庸常情侶。
法租界區當然漂亮,但你似乎更喜歡逛各種各樣的Vintage[7],迷宮一樣的大棚二手舊貨市場。一進去,幾乎像是為電影搭的景,從俄羅斯皮帽到90年代墊肩女裝,二十元一條的闊腿褲……複古Disco Party[8]
利器,放映著裁開折疊的年代。你一邊翻二手衣服,一邊打電話給顏斯林,問他最近缺不缺什麼配飾,要不要什麼料子。
那個人似乎對你很重要,沙夏想著,默不作聲用腳尖勾勒地磚的經緯。
掛了電話,你似乎察覺到他在想什麼,說:“你不要多想啊,顏斯林真的是我徹頭徹尾的死黨,真的,你也有女性朋友,你知道的,不是什麼關係都非得扯進曖昧裏的。”
沙夏裝作不介意:“沒事兒,你們聊。”
“逛完,晚上我們去Shelter[9]。”你說。
幾年後Shelter永久關閉,無數電音發燒友為之扼腕痛惜,那個活生生的防空洞,最酷的地下音樂現場,再也不見了。賽博朋克風格的方形窄入口,一頭鑽進去需要地獄般的勇氣。如果不是你,沙夏肯定不會去到那裏,黑到鬼都想跳舞,肺都跟著共振。
沙夏幾乎是在哀求:“我真的不會跳!”
你隻好放過他,自己一個人卡到前麵去,卡在許多鬼魅的背影之中,像一麵沒有裂縫的鏡子,自給自足地發光。也不能苛求這麼多不是嗎?除了顏斯林,你還沒遇到特別能跳舞的男生。這種時刻你是自足的鏡子,或自燃的火炬,四肢好像自有意誌,要逃脫軀幹,飛到空中,扔下皮囊,跟著節奏震動。
從背後看,左數第三顆腦袋,一個剃光頭帶文身的白人,正側著臉,用迷幻的眼神纏住你;左右腳輪換著承重,喝一口啤酒,還在繼續看著你。沙夏真想抄起斧子斬掉那男人黏在你身上的眼神。
但你僅僅是自己想跳舞而已,對周圍一無所知,無意迎合任何人,無意吸引任何人。你從來不知吸引為何物,這大概是你最吸引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