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熱了,你脫掉了外套,一件,又一件,直到露出打底背心。沙夏忍無可忍,鑽進人牆,抓起你,拽到弧形拱頂另一邊,還沒來得及哄你坐下,反被你一把推倒在座位上。沙夏整個人起不來,被你死死按住了肩,你把外套一把蒙在他頭上,繼續在他膝上跳舞。
沒錯,就在他膝上。沙夏完全蒙了,像個人質,頭套黑罩,被反鉗雙手……而你是克格勃的燕子。死定了,他有這種預感,在你手裏死定了,烏鴉插翅難飛[10]。
沙夏好不容易抓到空子,扯掉了被罩在頭上的外套(其實四周並不比頭罩裏更亮)。他仰著頭,看著你的眼睛,被迫仰視你。太奇妙了……你像最柔軟的陶瓷,最燙的冰,不可思議的混合體。剛才還以銳舞逼人,現在就已軟醉,稀裏糊塗地重複著:“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真的有點想跳舞,沒把你嚇著吧……”你幾乎詞不達意,眼裏有什麼發光的東西,正不斷液化,液化,液化……像一小片雨水。
你們精疲力竭地從Shelter出來,冷風直吹,沙夏不停哄著你穿上外套,你根本不顧,竟自跑開,跑了一條街,累了,跌坐在馬路牙子上。就在那一瞬間,你承歡而悲,陷入無盡的虛空和孤獨……它們像流沙困住你,幾乎來不及呼救。十八歲母親去世以來,你嚐試過所有的方式:
冷靜的、糊塗的、激烈的、靜冥的……去排遣喪親之痛。在巴黎你失眠嚴重,每晚到夜店打工,做調酒師的學徒。你冷眼看著許多油膩而孤獨的中年商人來買醉,其中有些鹹豬手會亂摸你的腿,好像那樣就能揩掉你的喪親之痛似的。那也是某人的父親、丈夫、兒子,你因此原諒那些肮髒的手。
但沒用。
四年了,沒用。每次喝醉,一想到母親,就隻能心上挨刀,坐以待斃。旁人根本不會懂,任他是顏斯林還是沙夏,都不會懂,懂了又能怎樣?母親永永遠遠地走了。你後悔不該跟她頂那麼多嘴……你後悔最後那個清晨……
你放聲大哭起來。
沙夏追上來,氣喘籲籲地陪你跌坐,他被你的哭聲嚇壞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無言以對,屏氣噤聲,摸索身上帶沒帶紙巾。
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姑娘這麼放肆地盡興,又這麼突然悲從中來……沙夏心驚。他一言不發坐在你身邊,等你哭夠了,伸手把你拉起來,帶你回家。
你一隻胳膊搭在他肩膀上,歪斜著上身被他拖著,像難兄難弟,而非男女朋友。這個夜晚在沙夏心底打下烙印,他察覺到你並非完全毫無裂縫。你有你的黑洞,隻是不允許別人靠近。
翌日你一直睡到下午兩點。睜開眼,幾乎想不起自己在哪兒。
沙夏一早上都在書房讀錢穆,一點聲音都不發出。他自律得不可思議,任昨晚玩到幾點,早晨起床必不遲於七點。你醒來,在臥室啞著嗓子喊他。
他擔心地走過來,問你感覺怎麼樣了,好像你是個病人。
你口渴,頭疼,不舒服。你勉強地想起昨晚好像很放肆……一連串情緒起伏……算了,管他呢。這幾年,你對付很多事的撒手鐧就是“管他呢”。你隻想洗澡、刷牙。這宇宙中,太陽也會為了再次升起而墜落,但太陽總是照常升起。
“給你補一個生日吧。”沙夏倚在衛生間門框外,聲音幾乎被嘩嘩水聲掩蓋。
“怎麼補?”你洗頭的動作停了一秒。
“隨便去個地方。離開城市,離開這兒。”
你沒作聲,繼續洗頭、洗澡,出來的時候,說:“我想到一個地方。”
2
那是沙夏第一次來到“這裏”。你一再跟他保證,烏泱烏泱的遊客,旖旎的霓虹燈,滿街爛俗流行歌一浪高過一浪,琳琅店鋪擠滿街道兩旁——這些都沒有。遠離塵世意味著,鎮上的古建築保存較好,暫時未遭商業開發之災。
下了飛機,租車,又開了兩百公裏。導航不斷地說“當前行駛在無數據道路上”,到達這裏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山穀靜得像首殘詩。清溪繞著柳林流過古鎮,棕馬在淺灘吃草,一群鴨子悠然而過。一座圓拱橋,給溪流戴了一枚戒指。高高的弧形橋洞裏藏著遠山的倒影,你們完全被這種靜謐之美震驚了。
村子中央的四方街是當年馬幫停留、交易、活動的地盤。你們幾乎能在腦海裏複現當時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集市畫麵,馬糞熱烘烘的臭味,各地方言的棱棱角角,油煎餅的香氣……世俗幻覺的極致。四方街的北側是座明代寺廟,而南側,就是那座建於清代的古戲台……已經被修複完成了。
天啊,怎麼會有這麼美的建築?!它像一隻淩空鳳凰,四角飛簷如翎羽翹起,欲與落霞相吻。
鎮上有寥寥幾家古樸的店鋪與客棧,設計很美,商業化十分克製。傍晚的咖啡館門口,一桌歐美白人——也許是遊客,也許是文物修複者——圍坐在石板院子裏,吃飯,聊天。男男女女都愜意地向後躺著,手裏拎著啤酒。微風在桌椅下麵啄著女人的裙擺。他們的小孩也在一旁玩耍,滿地翻筋鬥,一口法語,嬉戲著。
這些不遠萬裏來到中國偏僻村落的外國人,他們有什麼故事呢?你曾經聽過一個到意大利學習文物修複的中國小夥子說,他和師傅修複一座小教堂需要五年。一英寸一英寸地,一刷子一刷子地,修到結尾處,最開始的地方又可以重新來過一遍了。
“戲台的每一寸都被修複過了,它還是原來的那座戲台嗎?”你問。
“你的每個細胞都新陳代謝了,你還是原來的你嗎?”他說。
麵對忒修斯之船命題,你們沉默,背靠廣場中央的大榕樹,坐在石台上,呆呆仰望著那座鳳凰戲台,漸漸被暮色吞食,隻剩下軀殼輪廓。“真希望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這裏,但也希望世界上沒人知道這裏。”沙夏自言自語道。
你咕嚕咕嚕喝完手裏的西柚汁兒,抽出吸管,晃了晃,用尖的那一端指向巷子盡頭的一盞屋頂:“看見了嗎,屋頂上長了幾株小草的那個,是我奶奶家,樓下是釀酒作坊。”
在昏暗中,屋頂仿佛難以維持形狀,幾乎要融進夜色。你帶著沙夏,朝那個模糊的屋頂走去。半路上,傳來《夕陽之歌》,梅豔芳告別演唱會那一版,四顧有幾家客棧、茶鋪,但不知是哪家播放的。你突然止步不前,就站在那兒,一邊聽,一邊拿起擺在路邊的一個粗陶茶寵,佯裝把玩。
你手上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僵。茶寵險些掉下來。你眼裏已經潮濕,好像被什麼擊中似的,放下茶寵,往前疾走,躲到後街的僻靜處,對著一汪小水池站著,隻給他背影。
你很感激沙夏什麼都沒問,也沒上前打攪你。你還沒法告訴他,你母親名字裏有“靜誌”二字,而剛才看見那家茶鋪叫“淨至”。至於那首《夕陽之歌》,十八歲時,母親走後,你常聽。
它們就這樣聯手,突襲了你,猝不及防。
沙夏沒說話,悄悄靠近你背影。你們的目光在池水中交彙了。微微漣漪,搖蕩你的淚,沙夏相信總有一天,等你們徹底了解,等你信任他時,你會主動向他攤開你的卷軸。雖然不知道到時候,是圖窮匕見……還是另一半《清明上河圖》殘卷,恰好與自己這一半拚接。但他能等。
你擦幹眼淚,說:“走,我們走吧。”
“好。”
你們一前一後,默不作聲。一小段路被走得極長,終於到了,立在奶奶的老房子門前,你抓起鐵鏈、鐵鎖,哐啷哐啷晃了晃,除了灰塵,沒有任何東西回應你。肅穆的木門緘默不語,對你緊閉心扉。
“老楊他們剛來‘這裏’的時候,就是租奶奶這宅子住的,一租就租了二十年呢,其實等於是拿這筆錢資助我爸爸畫畫,你知道,這樣接受起來更讓人有麵子一點。後來老楊還是覺得鎮上不夠安靜,等山上的房子建好了,就搬到山上去了。”你說著,攤開手心,鎖鏈滑落下來,留下黃鏽,被冷洇著汗,沿掌紋散發著鐵腥味。沙夏一把牽住你的手,鐵鎖一樣冰涼的手。
你繞到後院。沙夏跟上來,一看:近在湖邊,一大片空地,籬笆破斷,野草放肆,幾乎長上了天。你說:“看,多好的一個後院兒,要是把院子打理好,建一個茶寮,你見過嗎?木頭的,方架子,搭上白麻帳子,就建在那兒,水邊,多好。”
“那你奶奶現在……?”
“奶奶最後那幾年,阿茲海默症,什麼都不記得了,別說我,連我爸爸都不太認得了,她隻認得她釀的黃酒,一看到壇子上貼著‘左’字,就咿咿呀呀,會笑。奶奶特別愛笑,笑得懸雍垂[11]都要露出來那種,跟哆啦A夢一樣。”
走到湖畔半島,小小的碼頭,泊著幾葉舟。天青黑,湖水如墨,幾點漁火,墜星般閃爍在對岸。
你突然問他:“看過古龍的書嗎?”
沙夏老實說:“沒有。”
“《蕭十一郎》裏邊兒,有個姑娘叫風四娘。騎最快的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殺最狠的人。”
“寫得真好。”
“我特別喜歡她。或者說,我很想像那樣活。”
“騎最快的馬……爬最高的山……後邊兒什麼來著?”
你跳上一段牆垛,舉起雙臂,像走鋼索似的,一邊維持平衡,一邊喊:我再念一遍,你可要記住啊。
騎最快的馬,
爬最高的山,
吃最辣的菜,
喝最烈的酒,
玩最利的刀,
殺最狠的人。
沙夏看著你,在心裏默默說,記住了。
怎麼可能忘記呢?五年後他真的去看了古龍的書,才知道這堆排比句的最後是:“可她心裏卻始終放不下一個人。”
3
天已經太黑了,不適合繼續趕路;你們打算在鎮上住一晚,第二天再進山,找老楊。
走進一家看著幹幹淨淨的客棧,裝修風格挺禪,老板笑吟吟地出來打招呼,入住的時候,你遞上身份證,老板一瞄,眼就亮了:“你姓左?左家後人?”
你點點頭。
“哎呀,你們家的酒哇!我這兒,客人經常喝了還不過癮,嚷著要買走,我哪舍得,喏,就剩這麼幾壇了,還是你奶奶送的。是你奶奶吧?我就說是……呀,她一走,可惜啦!”老板自顧自嘮叨著,你不作聲。
沙夏往廚房那邊看,粗陶壇子,貼著紅底紙,毛筆“左”字兒寫得挺好;據說,越簡單的字,越難寫好。
老板的眼神從你跳至沙夏,又從沙夏跳至你,某種八卦意味,令你們拿了鑰匙便想走。正逢淡季,沒有其他客人,老板又說:“給你們升級到二樓最好的房間,帶你們上去看看。”
登上小樓梯,你們讚歎這間客棧設計精良,風格禪淨,看得出是在老牆和木梁的基礎上,作了徹底改造。牆麵的陰角、陽角施工細節極為精細,無可挑剔。和大部分乍看漂亮、細節粗糙的民宿不可同日而語。
房間的牆壁是白色灰藻泥藝術漆,刷出一抹抹扇形花紋。一根原木大梁是老房子原有的,看那粗細,樹齡起碼一兩百年。四桅白蠟木床,叫你喜歡極了。蠟染的床單,壁掛。檀木熏香,安寧的氣味。
“二位早點休息,早餐要麵條還是豆漿?”
“豆漿。”你們異口同聲。
洗完澡,客棧院子裏的燈已經熄了。你們毫無困意,走出房間,在二樓的門廊上,拽來兩隻高凳,就著細長的條案,點了蠟燭,靠牆並肩而坐,望月而笑。
銀華傾瀉,舒展的芭蕉葉在白色騎牆上投下暗影,是個墨綠色的夜晚哪。你幽幽地哼起某一首老粵語歌,長長的,斷斷續續的,忘詞兒的時候就用鼻音來續。沙夏安靜地聽,目光越過芭蕉葉影,翻上白色騎牆,飛去黑暗的遠山,與星辰相接。
“你還記得高大仙說要複原的那款古酒嗎?奶奶跟我說,考古遺址就離這兒不遠,當年烏泱烏泱的好多人,村民圍觀了好幾年,都以為是挖金銀財寶,眼紅眼綠的。奶奶是當地唯一一個會講英語的人,當時給外國考古專家做翻譯呢,古酒殘渣的發現,她可是第一個見證的。”
“你奶奶怎麼會翻譯?”
“奶奶可是大家閨秀,當年嫁給爺爺,門當戶對,陪他去東英吉利大學留洋,說是照顧他起居,自己倒成了個英國通。回國之後……他們都是大地主嘛,沒趕上好時候,家被抄了,躲到大山小鎮來,隱姓埋名的,日子很苦……爺爺沒熬過去,走得特別早,奶奶一個人,忍辱負重,把爺爺留下的祖業守住,釀了一輩子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