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眠湖(3 / 3)

“真傳奇……”沙夏說著,溫好了酒,在小盞裏放入一粒梅子,斟滿,遞給你,“再給我多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

燭火在笑,你們碰了杯。

4

爺爺奶奶祖籍江浙,你也出生在江浙一帶。1992年的春天,你還很小,父母跟風下海,所以你在廣東長大。你們家不講粵語,但TVB[12]看多了你也聽得懂。你喜歡台風天,暴雨將至,墨團滾滾,烏雲互相追尾,仿佛天空中正發生一場慘烈的車禍。

雨來了,你會把手掌和鼻子都貼在玻璃上,看著大樹像嗑了藥一樣瘋狂搖晃。窗縫中,狂風發出口哨一般的尖叫。你聞到獨特的,屬於暴風雨的氣息,那麼潮,那麼腥。密雨萬箭齊發,劈裏啪啦砸在玻璃上,又被狂風一把一把刮成刀削麵。閃電,像心血管一樣搏動著。

你喜歡這樣的時刻,癡迷於暴風雨的烈與險,從小就不是個安分的孩子。暑假一到,母親前腳一走,後腳你就搬來竹凳,踩上去,從衣櫃頂層翻出母親的絲巾。

無數絲巾像融化的彩虹一樣掉下來。你對著鏡子,把自己裹在絲巾裏,胡亂跳舞。你親吻過鏡子裏的自己。

父母不在家就是狂歡節,你會偷一把小洋傘,專門挑個暴雨天,跑到陽台上去撐開傘跳舞。狂風會拎著傘麵狠狠把你往空中拽,好幾次,你差點被拽得掉下去了,或者說,飛起來了。這些事兒你絕不會告訴父母,包括他們不在的時候你看TVB看得停不下來,港式風塵女的紙醉金迷,似懂非懂卻叫你發癡,作業一個字沒寫,台詞卻倒背如流。

下海之後,父親賺了些錢就再也不想做生意了,隻想專心畫畫。母親在一所私立國際學校做管理,後來做到副校長,忙碌變成她的常態。她對其他孩子都十分親切,唯獨對你十分嚴格。暑假她給你製定嚴格的時間表,精確到分鍾,這讓你簡直無法喘氣。當然你總有你的辦法偷懶,反抗她。

你個子長得比其他小孩都快,母親認為跳舞沒前途,於是讓你改學網球。周末早上六點,你就要起床去打網球。發球的時候都哈欠連天,惹得教練大吼,讓你很煩。起那麼早是因為母親不允許你被暴曬。南方烈日太毒了,而她認為女孩子應該白皙細嫩。你也的確遺傳了她白皙細嫩的皮膚。

說到這兒,沙夏凝視你的臉龐,欠著身子,落下一個吻。

你不為所動,繼續自言自語:“媽媽的皮膚比我的還好一萬倍,完全是雞蛋白那種……”你抿了一口酒,回甘,微溫,醉意潛著,覺時已遲。

夏天的早晨,母親會早早起床,在客廳大放黑鴨子樂隊的CD和蘇聯老歌吵你起床。你總是半夢半醒地做著山楂樹之夢,以為天還沒亮,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母親一邊放歌,一邊拖地,汗水在她白皙的皮膚上大顆大顆凝結,滴下來。她經常汗如雨下:皮膚白的人都愛出汗。

你沉浸在童年回憶中,好像後來的事全沒發生,好像母親沒走。她還活著,星期天早上進來從不敲門,為你換花瓶裏的水,拉開窗簾叫醒你。每每說起回憶,你總是在十五六歲的時候打住。

那年你升入母親做副校長的高中。你極其討厭那個重點高中,完全是軍事化的瘋狂競爭。數理化劈頭蓋臉,你厭煩極了,整夜整夜不睡,爬上鐵皮衣櫃的櫃頂,蜷縮著,抱著腿發抖,把半夜起來上廁所的舍友嚇個半死。

你拒絕上學,父母無可奈何,決定送你出國。

一壺酒喝完,故事也告一段落。你身體坐直,問:“你呢?你的父母,什麼樣子的?”

“我爸是警察。我媽是醫生。”

“沒了?”你不可置信地看著沙夏,“這也太水了吧?虧我給你說了這麼多!”

好像擠牙膏似的,沙夏又說:“我媽是婦產科的,總是值夜班。春節都得值。她好累,給我的印象一直都很累,作息跟我們都不一樣。我爸也偶爾值夜班,後來沒有夜班了,升職了吧大概,就各種應酬……晚上,爸媽總是不在家……白天我去上學,也看不到他們。我總是一個人在家。”沙夏說到這兒,低眉垂目,用指甲摳著桌麵上一個圓形的樹節子,轉圈。

“其實也還好啦。他們天天在家盯著你才煩呢。”你說。

“像一棵鬆林中的楓樹。”他突然說。

“嗯?”

“整個小時候都是這種感覺。”他笑了一下,朝你。

你看到了。一片近似墨色的鬆林,灰黑的色調。風冷了,山山嶺嶺的墨綠,啞忍寒意,隻有一棵突兀的楓樹,疼出血紅的葉。

“詩人是如此敏感的,一陣風吹來,別人覺得冷,他覺得痛。”

你無端想起這個句子,想不起出處。

那是個墨綠色的夜晚,你身如琴,他的手撫你如撥弦。高山流水,你身體裏泛起的漣漪,他聽見了。

5

翌日早晨細雨紛紛。你們醒了,沒起,在床上膩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又犯困,就又睡著了。第二次醒來,你還是不想起。他起身去刷牙,才回到床上來吻你。他親吻之前必刷牙,這是他的習慣。你後來頻繁想起這個細節。還包括,他喜歡用嘴唇玩弄你的睫毛,感受它們像一把軟得不行的迷你小刷子;他喜歡把鼻子埋進你的脖子和肩部交界的那片凹地,癢到你求饒。

你笑得太厲害,於是真的醒了。禁不住彼此的吻,順其自然地又做了一次。雨停了,你們呼吸還未平息,他伏在你耳邊,突然說:“我愛你。”

你的身體僵了一下,翻了一個身,緩緩地試圖背對他。而他固執地把你的肩膀翻過來,用眼神相壓,意思是“真的”。

你沒作聲。如一口深淵,靜對天空以雨相問。一個句子闖進空白:

不要害怕去愛,

愛是個侏儒,但有著高大的影子。[13]

沙夏固執地等待著。

他的等待把你逼到了某種絕境,你不得不拿起盾牌抵抗他壓來的目光。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秒你很煩躁。為什麼所有人都喜歡這麼草率地拋出“愛”字呢?你忍住,沒去反問,知道愛是什麼嗎?

你無緣無故想起顏斯林來。為什麼你同時有被戀人出賣,又背叛了盟友的感覺?

“吃完早飯……我們就上山,找老楊。”你說。

沙夏像一個蓄勢待發的弓箭手,卻找不到靶子。他胳膊肘支著自己,斜躺著,看著你起身穿衣,洗漱。

已近中午,早飯時間早都過了。老板看你們才起床,還是下了廚房給你們熱早飯。在等待的間隙,你一語不發,雙手托腮,眼神有點虛飄,落在一個不會和他相交的點上。

老板笑嗬嗬地給你們端上了熱騰騰的豆漿、雞蛋、包子。他的灰色羊毛圍巾,發福的肚子,讓你聯想起父親。你們各懷心事,沉默地迅速吃完早飯,動身上山。

因為之前那個懸而未決的表白,車內氣氛頗為詭異。山路十八彎,沙夏的右手一直掛在排擋上,好像在等你握住似的。沙夏想著那句沒有回應的“我愛你”,橫生悔意,但告訴自己要耐心等待。很快你用音頻線公放“From your Balcony”,化解僵默,那是你最愛的樂隊。

車外,滿目青山,形如綠色的波浪。你怔怔地望著仿佛不存在的前方。每轉一次彎,視野就跳高一截,漸漸地,快要到頂了。沙夏的心情舒展了些,駛過最後一段蓊鬱的林蔭,豁然開朗。

一棟宅子,天外飛來似的,站在山頂。“湖叫風眠湖,山叫無極山,宅子叫無名堂,”你大聲介紹,手一揮,關上車門,砰地一下,“不是地圖上的地名,是老楊自己這麼叫的,你懂的……為了獻給二位大神。”

真是絕好的,滑翔傘場地。沙夏見到這裏的第一念頭就是,要是能在這兒飛傘,該多好。

6

你們見到了老楊,也見到了樹樹。在他們的家庭影集裏,還見到了你和你的父母。你母親真美,長得很像潘虹,照片上好幾次穿同一件90年代流行的薑黃色外套,墊肩有點硬,戴金邊眼鏡,裏裏外外透著一股老師的氣質;相比之下,你父親的眼神倒很柔和,普通男人的樣子,在一堆人裏麵目模糊,不多不少的頭發,一點都看不出是個畫家。而你,在合影裏做鬼臉。

每一張,都在做鬼臉。

想象五歲的你,就這麼從照片裏走出來,穿著照片裏那條紅裙子,做著鬼臉,熟門熟路,在這房子裏,東搞搞西搞搞,吃糖,看電視,百無聊賴地聽大人們吹牛……而自己的五歲呢?自己是五歲小孩的時候……你還是一顆受精卵。一個五歲小孩,與另一顆受精卵,在二十多年後,相遇……沙夏想到此,盯著照片,默不作聲地發笑。

“笑什麼你?”

“沒什麼。”

“你說啊,你笑什麼?”

沙夏光是笑,不說話;奇了怪了,你也湊上去看照片:那個高高的薑黃色的身影,如此突出,你不由自主盯著她的臉龐。兩秒之後,你別開臉,起身走開。

外麵傳來一陣說說笑笑的聲音,沙夏合上影集,看見幾個老奶奶牽著兩個小孩,一水兒的藍粗布馬甲,繡花頭巾,齊齊整整地來到一樓客廳;本以為隻是來串門的鄉親,沒想到一個個該洗筆的洗筆,該備針線的備針線,非常自然地坐在各自的畫架前,擺開架勢。有的畫畫,有的做刺繡。

老楊咬著煙鬥,用當地話跟奶奶們打了一圈招呼,道一兩句指點,或僅僅嘮兩句家常,等一個個差不多都進入狀態了,老楊才放下煙鬥,在一幅三米寬的白絹上舞起墨來。

沙夏偷偷問你:“老楊教他們畫畫嗎?”

“對啊,這兒的老人生活不容易,閑的時候來這裏畫畫,做手工,作品還會送到畫展去賣呢,賣一幅畫,抵得上采一季茶。還有那倆孩子,天賦特別好,你過來看。”

你們看著其中一個小男孩的後腦勺,頭發爆炸狀的,顯得頭很大。他盤坐在地上,沒有一刻安寧,身體不斷搖晃著,顏料有一半在畫布上,有一半在衣服上,出手儼然是……兒童版馬蒂斯。另一個是小女孩,紮著兩個羊角辮,後腦勺平平的像顆板栗。她的水彩淺淡,有種夢的質感,跟小男孩的風格截然不同。

“要不,我們把你奶奶的作坊重新開起來,釀酒吧!你不是喜歡‘子曰’嗎?我們一起做,怎麼樣?”

你看著沙夏,一時不曉得怎麼接話:“那……得問老楊啊,那宅子早就租給老楊啦,我可做不了主……”

“小左啊,我說多少次了,但凡你想回來,一句話的事兒!什麼我的宅子,明明就是你奶奶的,少說也是你爸爸的!多少代人了,左酒在你這兒斷了,可惜不可惜?”老楊大聲接話,眼睛落在白絹上,耳朵卻掛在你們這邊,“你奶奶走之前還掛念著呢,左酒沒人做了,她難過啊。我這兒,最後一壇,根本舍不得動。那酒比你小不了幾歲呢!”

“下周……就要回美國了……我還……沒畢業呢……”你理由很正,但不知怎的,說出來,自己有點兒心虛。

沙夏聽了挺失落,笑意下山,像霞退給了夜。

[1] 邁爾斯-布裏格斯性格分類指標(英語:Myers-Briggs Type Indicator,簡稱MBTI)。

[2] 酒名。

[3] 樂隊名。

[4] 歌曲名《情人》。

[5] 貓力,歌手名。

[6] 最美好的。

[7] 複古二手衣飾。

[8] 迪斯科派對。

[9] 酒吧名,意為庇護所(下同)。

[10] 克格勃是蘇聯情報機關。據說女性間諜人員叫燕子,男性叫烏鴉。

[11] 口腔內軟齶遊離向下突出的部分。

[12] 香港無線電視台。

[13] 黎紫書的《告別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