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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oe吾愛:
你在飛機上了吧?我這邊,天氣很好,每天都能出海潛水。下載了你給我的歌單,在甲板上聽。
仔細讀完你的舊博客,第四遍了,每一篇都很喜歡,寫得真好。我也沒試過long distance[1],一起並肩來,頭一次,我相信會熬過去的。
……
元旦新年,沙夏是在馬來西亞度過的。每天五點就起床,出海,潛水,中午回來。下午無所事事,看些書,補覺。夜裏躺在海邊,會用手機給你寫郵件。
好幾次夜潛,他恨不得你也在這兒,一起體驗那種近乎恐怖的妙不可言。潛導是個瘦削的法國女人,她用手電筒一晃,浮遊生物就被攪動了,發出螢火蟲那樣的微光,像星辰。除此之外,四周是漆黑的,空茫的,不分方向,不分時空……稍微掉隊,就感覺自己是被遺棄在失重的浩瀚太空中,那種驚恐令他印象深刻。
夜裏,甲板上風特別大。身上濕的,船一開起來,就更冷了。沙夏躺在甲板上,披著沙灘毛巾,冷得發抖,一抬頭,群星密密麻麻如針眼,低得仿佛隨時都要紮下來。獵戶座、天琴座,旁邊那個是大熊星座嗎?可能看錯了。銀河……像宇宙的夢遺……應該不止自己一個人這麼聯想吧,他為這個比喻暗自一笑,也許以後可以寫成詩。
“新年快樂”,他想給你發短信,但公海沒信號,他收回手機,意識到漫長的異地戀開始了。
此刻你正飛往美國東海岸,國泰航班的經濟艙也給葡萄酒,你每次喝一杯,睡一程,挺踏實的。迷迷糊糊算著,這三年多以來,你從穀裏,到巴黎,到北京,又回穀裏,三年換了三片大陸,比手機換得勤。很多麵孔,很多派對,你過著萬花筒一樣顛三倒四的日子。
在巴黎,你住在馬黑區的小閣樓,有時候宿醉醒來趕去上課,聽教授用法語講黑格爾。天啊!你都不知道你怎麼搞定那門課的。不僅搞定了那門課,還搞定了法語學期論文。讀了很多書,品了很多酒……你還是你,十六歲就一心要離開巢,飛起來的鳥。你在狹小的機艙裏,把杯子還給空姐;把頸枕吹得鼓鼓脹脹,墊好;塞上耳塞,戴好眼罩,披好毯子,狠狠入睡。輾轉世界各地,你有一套隨時隨地都能入睡的本事。
肯尼迪機場到了,入關的隊伍盤成貪食蛇陣,完全看不到頭。你筋疲力盡,排了兩個小時的隊,入關後,又搭上去佛羅裏達的航班,又是五個小時,完全累壞了。
蘇珊阿姨到機場來接你。你高高揮舞著頸枕,大大咧咧笑著,撥開人海,朝她奮力遊過去。
她緊緊地抱著你,像媽媽那樣。
十六歲你來讀高中,寄宿在蘇珊家。她是虔誠的基督徒,做得一手好菜,把你照顧得細致入微。她和丈夫邁克在大學就相戀。邁克十九歲得了胃癌,一度以為自己要死了,但活了過來。兩人共渡這一劫,不離不棄。大約是年輕與愛,打敗了癌症,他們大學還未畢業就結婚。蘇珊把藝術史學業拋在腦後,做起了家庭主婦。幾十年下來,他們十分恩愛,但一直沒有孩子。
你從來沒問過原因,但你猜測是放療和化療導致的。為此蘇珊的確終生遺憾,她非常非常喜歡孩子。
你是他們招待過的第三個孩子,在他們家度過整個高中時代,也是那段日子,你從爸爸猶豫再三的電話裏得知,媽媽生病了。他跟你保證“沒什麼大事,會好起來”,但直覺騙不了你,你記得那陣轟鳴……什麼叫晴天霹靂。像心窩裏突然長出一把刀子,從內到外刺穿出來。美滿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之後,你的人生出現了第一道破折號。蘇珊在某種意義上替代了母親的角色。你把她看作親人,她也是。即使早就高中畢業,讀了大學,她依然還在照顧你。每年複活節假期,或者聖誕節,你會到蘇珊家和她團聚。
傑西和瓦力猛烈搖著尾巴,油光鋥亮地衝過來迎接你;從客廳到廚房,地板瓷磚光滑如鏡,它們衝得太快,幾乎要滑倒,一前一後撞在你的小腿上。你使勁兒揉它們的頭。蘇珊打開後門,把飛盤往後院裏一扔,它們就又旋風似的衝出去了。
手機一插上電源就振動個不停,沙夏一直在給你留言。
新年快樂。
這兒的海好藍。
很想你。
到了嗎?
你還好嗎?
安頓下來跟我說一聲吧。
……
他的問候積壓成滿滿一屏,你感覺有點窒息,反扣手機,丟在台麵上。你跟蘇珊解釋說毫無胃口,隻想洗個澡睡一覺。她說當然,去吧。
房間跟十六歲時一模一樣。地中海風格的白色木質百葉窗,透著一行行陽光。那把搖椅還放在衣櫃旁邊,一點兒都沒變。斜拚小方塊瓷磚,釉色發亮,床具整整齊齊,三四個枕頭,散發出烘幹機的味道。你洗了澡,倒頭就睡,昏天暗地,醒來已經是下午。
你像個小孩一樣揉著眼睛走到廚房去,光著腳。廚房台麵上給你擺滿了洗幹淨的蔬果,熱烘烘的新鮮曲奇餅。蘇珊去超市購物了,而邁克照例在城裏工作,沒回家。你坐下來拿起叉子吃葡萄、橙子瓣,給沙夏回信息。
“我到了,安頓好了,放心哦。”你拍了幾張房間的照片,發給他,他那邊大概是淩晨四點。
“你終於有消息了。”他居然秒回,嚇你一跳。
“你沒睡嗎?”
“最近老是失眠。”
“潛水怎麼樣?”
“蠻好的,回來了已經。”
“還是早點睡吧,睡不著可以冥想。”
“嗯,很想你。”
“Same here.”你回複之後,放下手機,拿了橙子,到院子裏晃蕩。
遊泳池沒有打理,藍色濃稠的水麵浮著一層孑孓。你坐在草坪邊上,像十六歲那樣,心不在焉地剝橙子。
在佛羅裏達的高中,並不算特別開心,教學樓醜得方方正正,青春痘爆滿臉的美國同學大都挺傻,好像全世界隻有一個國家,那就是美國。遇到不懷好意的男生三三兩兩從你身邊走過,吹口哨,“Hey dude![2]”你就拉下臉來,懟回去:“Don’t dude me, dude.[3]”
那兩年母親一直在病中,每況愈下。每次假期回國,隻有父親來接你。他總是說,母親好些了。可你心裏,什麼都清楚。
你阻止自己繼續往前回憶。手裏好端端一個橙子已經不知不覺被掐得不成樣子。
門鈴響,蘇珊提著幾大包超市購物紙袋回來了。你回到廚房,迎上去,幫她一起收拾,做飯。你們聊著天,都是一些瑣碎的家常。她逐一問候你的生活——在巴黎怎麼樣?在北京怎麼樣?顏斯林呢?都好嗎?你一一回應著,有種轉述他人生活的錯覺,好像一年多的經曆五顏六色,卻是屬於別人的。
蘇珊問你想不想吃最喜歡的泰式沙拉,你點頭。你們一起精心準備調料,切檸檬,擠出汁,備好;把薄荷葉子洗幹淨,再用吸水紙一片一片擦幹,切碎,和檸檬汁兒、番茄碎等拌在一起。
2
又是Bryan墜傘的場景,以一種殘忍的緩慢,迫使沙夏麵對大廈將傾。
沙夏在淩晨四點驚醒,聞到燥熱的汗味。他又躺了五分鍾,確認睡意已經徹底走失,決定起床。在蓮蓬頭下衝澡的時候,你還是闖進了他腦海。他後悔再見說得這麼輕鬆,任你像小鳥一樣飛走了。他連他曾經是誰,工作起來是什麼樣子,都沒來得及告訴你。
他恍惚覺得自己應該洗澡換衣,出門上班。曾經密密匝匝的日程好像永不結束——有那麼幾年,不出差的日子裏,每天清晨五點,他騎一輛雅馬哈賽摩去公司。騎賽摩,而不是開小轎車,是他反抗日常的唯一方式。
天色微亮,幾棟寫字樓仍然亮著,高聳如同紀念碑,壓葬上上下下的野心。摩托引擎歎息著安分下來,回聲也平息了。停車場留著稀稀拉拉幾輛過夜的車子,從車牌他就知道誰誰誰又在加班,徹夜未歸。
電梯燈的數字規律地閃爍著,很快,這裏將會擠滿悶聲不吭、低頭刷手機的同事。
經過長廊的玻璃門,幽暗中的會議桌看上去像一座浮島。他曾經在這浮島周圍睡過三分之一的夜晚——不,應該是,熬過三分之一的通宵。浮島上堆滿並購資料,一摞摞像微型集裝箱。甲方律師組、會計組,來了又去、去了又來,而更多的數據和資料浩瀚如海。他們的任務就是打撈出珍珠,把這片大海吹成金礦。
他的辦公桌,三塊豎排顯示器鏡麵,晝夜不休,布滿密密麻麻的報表。每張報表背後可能都藏著秘密,也可能沒有。上司一萬年不來一次,但如果來的那一次,恰巧問了一個問題,就關於一個數字,而自己沒有答上來,那可就傻了。
他經常從50層往下看:到了下班時間,從寫字樓湧出的人們,像一根根黑色的針,被看不見的手拿捏著,不知道自己在編織什麼,但永遠忙碌。
不是熬到很晚,而是熬到很“早”,仿佛下定決心寧可把一天撕成48小時來用,也不讓別人搶了羹。當然,這類同事還算好的,最怕的是組裏那些濫竽充數的家夥,事情來了拖後腿,分羹的時候比誰都跳得高,出了錯第一反應是撇清關係,“跟我無關”。漸漸地,他也學精明了些,所謂的精明無非是,靜觀其變,隨波逐流,把真正的勇氣鎖進保險櫃,鎖久了,密碼自己也記不起來——就這樣丟掉了真正的勇氣。
隻剩一些微觀的質疑:偶爾在筋疲力盡的會議結束後,他會拒掉甲方的宴邀,一個人走到花園廣場的長凳上坐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如果運氣好,手機裏會突然多出幾句詩,但通常情況下是什麼也寫不出的。路人來了又走,倒是有許多人問他要一根煙來抽。猶太男孩,中年婦女,都有。他坐在花壇邊,見過上班族抱著一盒沙拉獨坐,就著手機,邊刷邊吃草;見過頭一次約網友碰麵的女生,裝模作樣舉著一本紅色的書(顯然是標記物),不停撩頭發,長時間等待;也見過精神病流浪漢,身上裹一個麻袋,沉默而神秘地笑著,喃喃自語,獨自來回晃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