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查爾斯河的月亮1(2 / 3)

所謂的奮鬥,是一件忙碌的外衣,為空虛的內髒遮羞。為一份招股說明書,一周不睡覺,每晚披著西裝在椅子上閉眼一個小時,醒了繼續。一個電話就能奔赴機場,飛機上永遠開著電腦工作;每次回家,行李箱就放在玄關處,根本不用收拾,因為很可能下一個小時狀況又變,又要出差。

馬來西亞潛水的時候,沙夏一直想找一種河豚,但沒找到。也許日本海域才有。紀錄片裏說,二十年前,奄美大島的海底,潛水員們發現了一種神秘的“麥田怪圈”。最初以為是外星球遺跡,因為那壯麗的等角螺線,棱狀放射的幾何花紋,如此精巧,美妙,在深深海底,不是外星人幹的還會有誰?

事實上這些怪圈隻是雄性魨魚的傑作。它們是河豚的一種,小小的,身長不過13厘米,卻能加班加點連續工作長達一個多星期,來回奔波,拚命遊動,扇動那雙小小的側鰭,輔以腹鰭“耕作”,在沙地上作“畫”。

直徑達兩米的瑰麗沙畫,呈現精妙的幾何圖案,全是這一隻魚用小小的鰭給折騰出來的——它加班加點,要趕在洋流毀了這些花紋之前,吸引一隻雌魚來“視察”,但願她能欣賞他的傑作,然後完成交配。

沙夏常常在公司電梯轎廂裏,莫名其妙想起這些小魨魚;在專做河豚刺身的高級日料店,他恭敬地坐在大佬們旁邊,聽他們含含糊糊用嘴皮子打太極時,經常會想起這些小魨魚。

如果那麼小小的、脆弱的一條魚,都能日日夜夜加班加點,創造如此精妙的神跡,那麼人類會做到多麼登峰造極的地步呢?

在公司,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是精英中的精英。每個人都相信自己能比別人睡更少的覺,打更快的算盤,用更快的方式掙更多的錢。其實那些僅憑薪水、獎金就能順利完成自我安慰,真心感到快樂的人,是幸福的——因為沙夏做不到。

他實在沒法指著工資單說,看,這就是活著的意義。他清楚自己就算混到頭,也不過就是混成社會學家賴特·米爾斯說的那種“白領”,被嵌套在科層製結構中,看不到勞動的意義,工作無非是掙份薪水,唯一的體麵是通過消費主義來自我欺騙。

要是不通過買買買和曬曬曬,他們還能有什麼方式去安頓自身的存在?去安撫背後的焦慮,以及對身份的認同?

他感到自己因為“聰明”而被捆綁了。因為聰明,所以失去選擇的權利;因為聰明,就一定要考“那所”大學,讀“那門”學科,去“那個”國家,找“那種”工作。他得掙“那份”薪水,買“那裏”的房子……移“那兒的”民,嵌入“那種”係統中,活出“那種”體麵。

沙夏發現,在這種莫名其妙的邏輯下麵,他不是在度過人生,而是在被人生度過,變成一道證明題。證明的方式是通過一切符號:名表、頭等艙、一身行頭……商務艙空姐會蹲下來,噓寒問暖。

他看著她們的妝容,職業化假笑,感到無來由的孤獨與毫無意義。比女性主義更該有的,恐怕是“男性主義”。沙夏經常想,他們清楚自己有多悲哀嗎?他們清楚自己的選擇多麼有限嗎?不成功即成loser,這公平嗎?談得上寬容嗎?他見識了許多“最聰明”“最厲害”又“最勤奮”的男人。每個人的額頭上仿佛都寫著“這世界屬於我”;辭職後說:“Te hours are so much better.[4]”

有句話說,這種行業,隻要幹兩年,你就清楚,自己是不是那塊料。

料是那塊料,但真的,每塊大理石都渴望被雕成大衛嗎?

直到有一天,老板Bryan邀請他去飛滑翔傘,就像以往那樣。他去了,回來卻是一個人回來的。

那件事構成他人生的某種分水嶺,接著是辭職,離開紐約。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隻有他自己心裏明白,Bryan的話是對的:“你以為財務自由就是人生的極樂嗎?恰恰相反,麻煩才剛剛開始。”

公司裏沒有人跟他道別,他也不在意有沒有散夥飯。Bryan已經“不在”了。如果在,他會在道別的時候說什麼?他曾經說:“你的問題就在於,你‘想要的’太少,而‘想得’太多了。”

如果一個人“想得”很少,“想要的”很多,是不是人生會簡單一點?

而那又叫作真正的“人”嗎?

是這些問題,讓他一再從大廈將傾的夢裏醒來,習慣性地抓過手機。如果能看到你的留言,感覺會好些。

可惜希望一再落空。

3

在蘇珊家待著的第二天,你睡飽了,醒來,賴床,撥打了一個Facetime[5]給沙夏。他那兒是夜裏十一點。

沙夏從來不煲電話粥,更不喜歡視頻聊天,但這次他毫不猶豫地接通。屏幕上他看到你穿著那件灰色的棉睡衣,T恤加長褲的那套,在家裏見過的;你在床上像個孩子似的翻來翻去,身子底下壓著一條綠色的鱷魚毛絨玩具,挺大隻的。你說:“真希望你現在就變成這條鱷魚,讓我蹂躪蹂躪。”

他就笑。

整整八個小時過去了。事後你們誰也記不得聊了什麼,完全空白。隻記得你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已經過去了八個小時,沙夏這邊天已經蒙蒙亮。你幾乎是抱歉的,而他說沒關係。

八個小時。他從來不知道兩個人可以在電話裏聊這麼久。甜蜜感隨著掛掉的電話迅速消散,他感到頭疼。連續兩天無眠,沙夏眼睛紅得像發了炎。下樓買早餐,清晨的大霧包裹著他,看不清前路,就像看不清你們的未來要去往哪裏。這時差黨的日子還要熬多久呢?以後不能這麼毫無節製地聊電話了,太累了,一邊想,卻又下意識地摸出手機看有沒有你的消息。

沒有。

失落襲來,他感覺自己被放了冷槍,站在7-Eleven便利店貨架前,想不起自己要買什麼。

而你打完電話,走到廚房。“正趕上吃晚飯了呢。”蘇珊說著,從烤箱裏端出三文魚。你餓極了,聞到香氣,迫不及待擺好椅子。

你們在餐桌上邊吃邊商量著返校的日程。蘇珊堅持要陪你飛紐約,一起回穀裏,幫你安家。她要是作為母親,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你想。

4

機場還是那麼人山人海,你和蘇珊排隊一個小時,終於在Herz櫃台租到了車,直接開回穀裏。

算上巴黎交換項目和北京的Gap,你已經離開了一年,之前的公寓早就退掉了。這次回來完成大四最後一年,房子是顏斯林租好的,他幫你留了一間有紅色牆壁的大臥室,但裏麵沒有家具。

穀裏一點變化都沒有,說真的,從19世紀起這裏就沒怎麼變。你真高興你又回來了。一場大雪剛過,天空洗藍,白皚皚的枯枝、屋頂、山脈……像一幅還未上色的簡筆畫。

街上沒什麼人,鏟雪車來回作業。幾個美國年輕人抱著電腦在路邊等校車,一看就是熬了夜的學生,披頭散發,胡亂在睡衣外麵套一件羽絨服就去上課。

顏斯林站在馬路邊迎接你,就在你們公寓樓下。他也沒怎麼變,穿得像個忍者,一身黑。見到你就來了個熊抱,哇啦哇啦嚷著:“哎呀你胖啦!哈哈哈!”

你掐他的肚腩:“閉嘴。”

顏斯林幫你拿行李,帶你上樓。這間公寓有三個臥室,一個門廳,還有一個公用廚房,空間寬敞,是19世紀的老房子了。你的房間是最好、最大的那一間臥室,牆壁剛剛被粉刷成嶄新的石榴紅色,配上白色窗欞,十分好看。床頭對麵的牆上還龕著真正的壁爐,不過估計沒人用了。

房間還空空如也,不能住人,蘇珊帶著你在公寓對麵的小酒店安頓下來。晚上你們三個人一起吃了頓晚飯。每頓飯隻要有顏斯林就不會冷場,他哇啦哇啦說個不停:學校的八卦,新開的課題,室友不愛洗碗讓人頭疼……他在甜點快要吃完了的時候,突然問起你的新戀情:“你倆怎麼樣了?”

“就那樣啊……異地戀,能怎麼樣?”

“哈哈,你也有今天?”顏斯林笑中有刀,轉向蘇珊,說,“那家夥可是個金融男,能想象嗎?她交往了一個金,融,男?!”

你知道顏的意思,在母校的自由精神氛圍裏,如此現實而精明的職業,算是鄙視鏈的底端。

“不,他已經辭職了,現在是個釀酒師。”你糾正道。

“金融男。”

“釀酒師。”

“金融男。”

“釀酒師。”

你們幾乎當著蘇珊的麵,用中文爭執起來。蘇珊樂嗬嗬地看著你們拌嘴,笑得很慈愛,說:“歡迎下次你帶他來佛羅裏達玩兒。”

5

第二天一早,蘇珊開車和你一起去舊貨市場淘家具,購置基本生活品。你們買了床墊、枕頭、床單、被套;五鬥衣櫃、書桌、台燈,還有一盞亞熱帶風情的椰樹纖維落地燈。接著你又去租用的倉庫取回去巴黎之前寄存的物品:吉他、書、唱片、花瓶,接著是打掃,安置……

在美國就是這樣,“自己就是自己的廉價勞動力”,沒有滿街外賣小哥,沒有三通一達,沒有App預約阿姨幫你打掃、清潔,搬家。你已經開始想念國內的一切。你想念快遞小哥但沒想念沙夏,你忙得快要把他忘了。

花了三天,你們才收拾妥當,這已經很快了。蘇珊累壞了,你也是。你躺在紅色的房間裏,盯著天花板,突然想起,好像幾天都沒跟沙夏打招呼。你撥了一個電話過去,而沙夏正在洗澡;等他慌慌張張衝出來接起,你已經掛斷了。他因為太急而撞到頭,疼得齜牙咧嘴,而你的掛斷是因為手機沒電了,你累到沒力氣去插充電線,直接身子一歪,昏睡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