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這是第二天醒來,手機上湧入的第一條信息。接著手機狂振,你又看到下一條,下一條的下一條……每一條都來自沙夏。他的語氣嚴肅得莫名其妙。你悶著一股起床氣,跟他隔空吵了起來。你拚命快速打字,手在抖,光標不聽使喚,好像洪水之詞欲穿過一隻啤酒瓶口。
“你到底什麼意思?!”
“你不能把什麼都怪罪給時差吧?”沙夏抱怨你回去之後就把他忘幹淨了。你感到好笑:“不是給你說了我回去會很忙嗎?”
你們爭奪起話語權,在短信裏比賽誰打字更快。你沒看他說了什麼,他也沒看你說了什麼。
你氣得把手機摔到門上,嚇得顏斯林在隔壁喊:“抽風啦?!怎麼啦?!”
你為這場遠程吵架感到心灰意懶。套路,全是套路,你心想。新鮮勁兒一過,全是套路。你抬起頭,牆上的海報是顏斯林送給你的,“神的遊戲”。
戀愛是神的遊戲,不堪解釋,也不堪不解釋。
6
夜裏十一點半,一聲筆記本電腦被扣上的巨響,隔壁房間的迷幻音樂好像停了。顏斯林被建築史作業搞得焦頭爛額,走過來敲你的房間門,問你要不要一起下去喝一杯。
你們迅速披上外套,換鞋,出門,去樓下200米以外的高馬。
一排美式酒頭,橡木桌子,愛迪生燈泡,昏暗的光線裏隱隱傳來台球清脆的碰撞聲。人們的談話猶如一層絨毯,時不時凸起一聲口哨或者大笑。
顏斯林把羊毛大衣脫掉,掛在門口,他穿著一身黑底帶暗花的嬉皮士衫,戴黑框眼鏡,問酒保要了一杯東岸IPA。酒保是個身材很好的黑人,也是你們的鄰居,就住在樓下,正在和你們的室友談戀愛。那室友是個柬埔寨姑娘,叫May。特別喜歡自己做飯,但永遠不洗碗,油碟髒碗往水槽裏一扔就不管,讓人頭疼。
沒有比啤酒更適合這種夜晚的飲料了,你們需要它解解乏,提提神,微醺著回去繼續寫論文。喝酒的時候,顏斯林有時候話多,有時候又隻是坐在你身邊玩手機,冷不丁地突然被搞笑視頻逗得雙肩亂顫。
你們是“發小”,連父母都是朋友的那種。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馬都會產生愛情,現實中,恐怕恰好相反。愛的化學,恰好源於陌生感、新鮮感,源於“不了解”。而你們太熟了,三歲的時候就被大人一並扔進浴缸洗澡,放進同一個兒童房裏睡覺。一個上鋪一個下鋪,他的襪子會掉下來糊在你鼻子上,你還被他放的屁給臭醒過……這樣的熟悉,已經不具備愛情的土壤,但你們比親人還親。
像許多富裕家庭的孩子一樣,顏斯林的父親是常年缺席的,但真正的噩夢不是父親的缺席,而是他的在場。那是90年代初,遍地黃金,他父親的生意像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脾氣也跟著水漲船高。每次他父親一回來,家裏從保姆到狗都變得戰戰兢兢,牆壁好像都站得更直了,安安靜靜,生怕出錯。
每頓飯都變成考驗,從早茶到夜宵,一桌子腦滿腸肥的叔叔、弟兄、左膀、右臂、幹爹,起碼六十張臉,每天不帶重樣的,光是挨個兒叫一遍都讓人嗓子發啞。不論他多麼不情願,父親一定會把他拽進各種飯局裏去,強迫他一直陪坐,直到大人們轉場去會所。
場麵的支撐全靠酒,潤滑劑是小孩,缺一不可。談話內容空洞至極,除了父親,大人挨個兒從圓桌探出頭來,用最誇張的詞彙和語氣把他捧成王子,少爺。人間的諂媚相是他從小最熟悉的一種臉色。一捧一殺之間,顏斯林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天使,還是地上的一坨屎,因為無論別人怎麼把自己吹上天,父親永遠皺著眉,抽煙,臉朝著反方向,後腦勺長出一張嘴,丟出三個詞來定性兒子:廢物、丟臉、爛泥。
“真的,真的扶不上牆,”父親搖搖頭,噴出一口煙,“讀書不行,做事不行,花錢都不行!你看他都花在什麼事上……”
父親這話隻有一半是說給他聽的,另一半說給母親聽。母親厭惡烏煙瘴氣的飯局,從來不去,她熱衷藝術品投資,飛去各地看展,穿梭於各種酒會,風雅做足。從小顏斯林跟著母親坐飛機去各地參拍,私人銀行客戶經理也時不時組織“鑒賞會”請他們去看古董,母親都會帶上他。
還不會說話的年紀,在北京一場青年畫家聯展上,顏斯林鬼上身一樣不肯離開母親半步,非要進去;進去了又鬼上身一樣被一組抽象油畫給迷住了,在畫前咿咿呀呀不肯走,看著看著便哭起來,張牙舞爪的,流著鼻涕眼淚往畫上撲;保安大驚失色地跑過來,說弄髒了畫,不讓走人,非要賠。母親氣不過,懶得糾纏,當即買走,權當倒黴。
畫買了便扔在地下車庫,十年過去,賣房子的時候清理家產,顏斯林翻出來一看,什麼時候買的?那畫家身價翻了不止200倍,已經成了藏家熱捧對象,有頭有臉。顏斯林瞪著那畫,到現在仍覺得汗毛倒豎,著實筆力驚人,膽氣極大。母親說當初你就是被這畫嚇得哇哇大哭……鼻涕眼淚都給抹上去了。顏斯林不記得有這回事了,但賣掉那套三聯畫,扣去十倍通脹,把成本還給母親,揚眉吐氣了一回。他拿這筆錢去了美國,加上獎學金,在美國生活足夠了。他發誓,再也不要花家裏一分錢。
長大後他才知道,父母的婚姻並不簡單。母親是大家閨秀,父親家境貧寒,一開始根本不受待見。兩人走到一起,是母親任性的結果,幾近淨身出戶,嫁妝隻帶了十套旗袍。多少在這一點上,他繼承了母親的烈性。父母婚後,現實並未靜好,母親前十年抱怨父親倒插門沒出息,後十年抱怨父親忙掙錢不顧家。隨著家族企業壯大,兩家人的關係越來越複雜,兩個舅舅在父親的公司掌管命脈,彼此博弈,心機算盡。
木心說他發現《紅樓夢》的偉大之處在於,但凡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有《紅樓夢》式的人際結構存在。顏斯林小時候不懂,長大後漸漸懂了。母親講《紅樓夢》,講到五十多回賈府過元宵節,熱熱鬧鬧又煙消雲散,隱喻由盛轉衰的那一幕,掩卷而泣。那時他太小,還不明白其哀,隻會甜甜地抱上去蹭母親的耳墜,說:“姐,我們今天去哪兒呀?”
據說人類感覺通道的覺察閾限如下:
視覺:晴朗黑夜中30英裏處看到的一根燃燒的蠟燭;
聽覺:安靜條件下20英尺外手表的嘀嗒聲;
味覺:一茶匙糖溶於2加侖水中;
嗅覺:一滴香水擴散到三室一套的整個空間;
觸覺:一隻蜜蜂翅膀從1厘米高處落在你的麵頰。
顏斯林一早醒來,總能聞見母親今天用了什麼香水,盡管他的臥室在二樓。如果用木香調,意味著要去吃早茶;如果是花香調,意味著是去服裝店。高級裁縫定期從米蘭或東京飛過來,和母親一起挑選布料,量尺寸,商量款式,花上三四個小時定做衣服。那三四個小時是最快樂的時光,顏斯林淹沒在麵料之海,絲綢、呢絨、皮革……質感的汪洋,貼近,貼近,鼻尖湊上去,吸聞麵料的不同氣味,觀察纖維與紋路,想象裏麵藏著宮殿。
脫掉校服,露出高定小套裝,領口紮著絲質小領結,這讓顏斯林即使在有錢人紮堆的“貴族小學”裏,還是鶴立雞群,備受嫉妒。整個小學時代,顏斯林都在霸淩的陰影下度過,這些你都知道,你知道他們如何剝掉顏斯林的校服扔到窗子外麵去;他的座位不是濕的就是黏糊糊的,那是被別的孩子潑的甜飲,幹了像粘膠一樣。體育課換運動鞋,鞋子裏被人塞了幾隻死飛蛾,他一腳踩進去,周圍幾雙目光突然炸成爆笑……顏斯林察覺到什麼,抽出腳來一看,惡心得渾身發抖,當場嘔吐;而周圍的男孩笑得更凶了。
三年級的一個冬天,中午午休時間,男生去踢球,顏斯林跑到琴房彈琴,四個男生卻突然闖進來,二話不說,門一關,把他按在角落裏扁了一頓,拳頭像冰雹。就因為午餐的時候顏斯林要了最後一份紅燒牛腩,後麵那孩子沒吃上,隻能吃雞腿。
那天顏斯林回家,突然撞到父親正坐在沙發上,跟左膀右臂商量怎麼搞定政府關係,愁得一張張老臉皺成根雕,煙灰缸堆成金字塔。太不是時候了,當著外人的麵,被撞見兒子這麼狼狽地滾回來,顏父一股無名火正愁沒處撒,斷然一聲暴喝:“別木在那兒,頭昂起來,地毯都髒了!”
顏斯林一看:腳下的Oushak象牙色地毯像屍皮般冷漠,被兩滴鼻血破了相,暗紅色不可挽回地滲進羊毛纖維。這是母親從佳士得拍回來的,父親見了就氣,在他看來買的這些玩意兒都是“屁”;現在弄髒了,更氣。
“還不快滾!”父親又是一聲大吼,顏斯林被嚇得肩膀一縮,低著頭躲開。眼淚吧嗒,吧嗒,滴了幾步,趕緊擦掉。鼻血已經擦不掉了,請了高級地毯維護師來清洗,基本上恢複如初,但顏斯林知道它還在那兒,一直在,始終提醒他那天的恥辱。
半夜,下屬走了,父親把小顏斯林從床上拎起來,拎到客廳裏。小顏斯林穿著泰迪熊睡衣,半夢半醒地揉著眼睛,父親啪的一巴掌將他的手從眼睛上打掉,劈頭蓋臉地問:“你姓什麼?”
“……顏……”
“再說一遍!你姓什麼?!”
“……顏。”
“什麼顏?!”
“顏麵的顏……”
“知道就好!給我記著!丟什麼都不能丟了顏麵!你姓顏!你是顏家的兒子,得有個顏家的樣子!”
司機就在門口,垂著頭,裝沒聽見。父親罵完,深夜上車,揚長而去,車門砰地一關。那是顏斯林記憶中唯一一次,單獨和父親相處。他覺得父親的唾沫星子跟子彈一樣,噠噠噠噠射出,砸在眼皮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