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查爾斯河的月亮2(2 / 3)

比他郵件更長的,還有reading list呢。

下午天黑得真早。窗外飄雪,圖書館彌散著昏黃的燈光。你好像聽到燈管裏電流的聲音,貓頭鷹的叫聲。手機振動了起來,沙夏來電,你猶豫著,接起。

“Zoe……你先別掛……”

“我沒想掛你電話。”

“我要好好給你道個歉。”

“……”

沙夏決定去看你,隻花了那麼幾分鍾。聽說你春假快到了,就在三月,有差不多兩個星期不用上課,沙夏當即就想買機票飛過來,而你顯得猶豫,說:“能來當然好……但我……還有其他事情,可能沒法天天陪你……”

“我不需要你‘陪’啊,什麼事,我幫得上忙嗎?”

“紅酒課還有最後幾期,然後是社會學的助教,還有兩門Deadline[13]……”

“你上紅酒課幹嗎?”

“不是我上課,是我給別人上課。”“能找人替一下嗎?”“拜托,我得養活我自己啊。我一直在各種掙錢養活自己啊!”“錢不夠跟我說啊!”

你在電話那頭深呼吸。苗頭不太好,而你在拚命按捺住。

“說多少次了,我們之間不是這樣的關係。”你一字一字強調。

“Zoe……”沙夏用鼻子歎氣,“你到底……有想我嗎?”

“想。”

真的也想,非常想。但你就是沒法像一般女孩子那樣撒著嬌,甜甜地,柔柔糯糯地,不斷告訴他“我很想你哦”,據顏斯林講,男人聽見這種話骨頭會酥。

酥。

你正琢磨著,酥是個什麼滋味兒,顏斯林又說:“你要知道男人也是有很多生理局限的……”

想著也是……可沙夏,應該是例外吧?既然不是每個女生都會撒嬌,那也不是每個男生都喜歡聽撒嬌吧?至少理論上。你的確想念他,戀愛初期未經砍伐的原始雨林,茂盛,濃密,心口長了一枚舌尖,又甜又澀,滋味百般,但你就是不願被困其中,它讓你感覺不自由。

掛了電話,沙夏還是買了2月28日飛紐約的機票,把航班信息附在道歉的電子郵件中,抬頭他依然稱呼你“Zoe吾愛”;對此你還沒有習慣。

但你為了騰出時間在春假中多陪陪沙夏,一口氣拚命熬了兩三個晚上,提前搞定了助教的那堆雜事,又四處打電話找人代替你上紅酒課。兩門Deadline趕完,日曆已經飛到了標紅的那一天了。你算著,他的航班即將在晚上到達,中午就早早出發,在公寓樓下乘坐彼得·潘公司的長途巴士,從穀裏坐到紐約。路上新英格蘭的皚皚雪景耀眼極了,你直到坐上車,才意識到,這大概是幾個星期以來頭一次出門透氣。

在機場,你完全忘記吃飯,也沒有胃口,站在深藍色的航班通告信息牌下,塞著耳機來來回回踱步,度秒如年;你盯著他的航班信息漸漸迫近,腦子裏無緣無故冒出一句《小團圓》中的描寫:“……像斯巴達克斯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戰爭片中最恐怖的那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完全是等待,這是形容大考的早晨的——可你怎麼會把這小團圓與大考聯係起來呢?

大概因為年初的馬來西亞潛水,沙夏曬黑了一些,個子看上去更高了。灰色T恤牛仔褲,鬆鬆垮垮,襯出硬朗的肩型,他把羽絨服夾在臂彎,從人群中走出來,朝你而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飛機上沒休息好,他看上去憔悴得近乎深情。

剛才漫長的等待裏,你來回踱步,已經幻想過一萬次,見麵的第一瞬間要如何擁抱,跳上去?撲上去?而事實上,見麵第一刻,你竟然緊張得雙手微抖,隻是趕緊幫他接過行李車,推著,往門外走。你們連碰觸都沒有發生,你甚至說了Excuse me。

直到把行李車推出,到達大廳,在冷風中,衝到了出租車排隊的地方,你才聽到沙夏在後麵喊你:“Zoe,你等等。”

他的目光盯著你的靴子。“你的鞋帶……”他說著,夾著羽絨衣蹲下來幫你係好。他像要緩衝什麼似的,慢慢站起來。終於你們離得足夠近,晚風足夠冷。他緊緊抱著你。你的眼睛剛好越過他的肩頭,看見機場的夜色中,人海湧動。你突然有孤舟同渡的暖意,聞到他的體息,順勢深呼吸,那體息混著雪的氣味,又涼又暖。

打車吧。

好,打車。

司機一口濃重的印度英語,幾乎連你都聽不清。你不得不把手機上的地址給司機看:格林威治村,離紐約大學隻有幾個街區,玉石酒店。

從機場開往下城的路上,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這曾經是沙夏工作、生活的城市,但細思極恐啊,大都會挨著古根漢姆,他買一送一似的去了一次;MoMA[14]他一直想抽空去,但一直沒空,或有空卻懶得抽;中城的遊客人山人海,逼他放棄穿越此地的願望。他困在小島針尖大的南端,生活半徑不超過三英裏;算上紅燈和停車,七分鍾可到公司,十五分鍾可到健身房;一家有機超市解決了幾乎所有吃飯的問題,剩下幾頓社交去Chelsea[15],像出了個遠門。這種生活方式跟待在任何一個城市有什麼區別?

車燈照亮反光路牌,終於甩開了幾個破陋黑暗的社區,至此,紐約的夜色終於溫柔下來。你們第三次在出租車上十指緊扣。到了酒店門口,黑人服務生把你們的行李推進兩人寬的窄小電梯。房間是複古風格,十分狹小,你“噢”了一下,沙夏敏感地問,要不要換個酒店。你說不用。

打發了小費,服務生祝你們晚安。當然你們都毫無睡意,跌坐在床上,在僅僅兩秒的沉默後,相視一笑,當即又抓上外套,決定出去喝杯酒慶祝慶祝。

心情比燭火更顫抖。沙夏從你的瞳孔裏,看到自己的臉。在他的注視下你躲閃了幾次,終於回以凝視。等了很久,侍者才端來你的尼格羅尼,他要了一瓶大名鼎鼎的布魯克林酒廠空知王牌。你低頭細聞螺旋形的橙皮,香味濃鬱。

“不都說尼格羅尼是老男人的酒嗎?”他問。

“就像川菜館的魚香肉絲,點一份就知道他們家正不正了。”

“我很想你。”

“我也是。”

“真的。”

“我知道。”

你盡量繃住不笑場,畢竟你其實不太吃這套,像糖,多了會悶。這流動的盛宴之城,夜色溫柔之城,爵士與低語,碰杯之聲,酷似有人在敲三角鐵。杯中最後一點酒,不小心灑了,桌麵呈現一小汪水鏡,恰映著你雙眸倒影,沙夏看呆了,竟舍不得擦拭。

淩晨四點你們才回到酒店房間,淋漓地洗澡,淋漓地在水中相吻。你跨出浴缸的時候踩滑了,他扶你,也跟著滑了,你們的身體濕漉漉地跌坐在地,像敲了兩下定音鼓,咚、咚。你們一邊覺得疼一邊大笑,狼狽又親密。瓷磚冰冷,可你們誰都沒急著起來。你們就這麼赤裸地抱著,在疼痛中安靜下來。

窗外不知何時飄雪,如黎紫書形容過的月光曲:“綿綿不絕,綿綿不絕,綿綿,綿,綿,不,絕。”

9

翌日大雪。沙夏約了高中好朋友聚聚,吃早午餐,帶上你一起。你身上還有昨日摔倒留下的瘀青,陣陣作痛,走路有點跛。沙夏扶著你,可能因為時差還沒倒過來,也走得很慢。

在中城區一家日料店,你們昏昏沉沉等了十分鍾,在玄米茶飄著熱氣的間隙,你猶豫著,掏出一份禮物,遞給沙夏。黑色小盒打開,是一對袖扣,琺琅質,方棱形,鑲著兩顆微縮的星形。沙夏顯然手足無措,像突然被求婚的女孩子,紅起臉來。

“你怎麼會想到……我……都沒想到給你帶份禮物……”他捏著袖扣細看,像端詳一枚鑽戒。

“這次新年剛回穀裏,蘇珊陪我買家具的時候,在舊貨市場淘到這對袖扣,覺得好喜歡。”你說。

老同學到了。若不是她一口家鄉話,直朝沙夏揮手,你還以為來者是個日本姑娘,如此瘦小、白皙,薄唇,穿一件灰色的羊毛衫,披肩雅致而樸素,氣質好極了。

“這是Cecelia[16],我老同學;這是我女朋友,Zoe。”沙夏站起來做完介紹,她才款款落座,大大方方跟你打招呼。你幾乎是自言自語,“姐姐你好漂亮”,她便笑了,說:“你女朋友好可愛。”

從來沒有人用“可愛”形容過你,你察覺到她善意的敷衍。也許世上是有人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像Cecelia這樣,漂亮,極度聰明,家境又好的女孩,真實嗎?一定有你不知道的故事,隻是你也沒有興趣知道而已。你帶著一種好奇心打量她的頭發,下巴……覺得Cecelia精致得像一隻蜻蜓。

據說學生時代Cecelia總是與沙夏難分高下,上次你第一,這次我第一,老師、家長都很害怕他們談戀愛。“但其實沒有啦,”沙夏神態坦然,“憑什麼男女之間隻有戀愛?我們真的是好朋友。她比我大好幾歲呢,像姐姐吧。”Cecelia高考失利(所謂失利也就是沒有考上第一誌願而已),憤而去了新加坡念物理,後來又轉數學,去芝大讀了博。博士第三年她結了婚,老公是大學同學,真是一對璧人。他們都在紐約工作,平時忙,周末做瑜伽、下廚、養貓,正在打算換房子——白柵欄,綠草坪,中產階級標配的那種。

“現在在一家猶太老板那裏打工,”Cecelia接過話頭,謙虛地調侃著自己,“已經徹底放棄融入了,不可能融入的,公司裏那些白人,每天談論的話題就是互相吐槽各自的doorman[17],doorman,can you believe that?[18]”

也許是因為日料店燈光昏暗,壽喜鍋熱乎乎地冒煙,咕嚕咕嚕,讓你有困意。你悶頭吃菜,聽他倆敘舊,偶爾冒出一些你完全陌生的人名、事件。那瞬間你意識到,沙夏有整整三十年曆史你已完全錯過。兩個人在一起,帶著各自的曆史……偶然交會,多神奇……像兩枚不同的袖扣被點綴在同一件襯衣上。Cecelia察覺到你被冷落,話題立刻關照過來:“聽說你在穀裏讀書?我在紐約的畫家朋友也是你的校友,一直想去看看。聽說你們那兒特別酷。”不愧是高情商,你心服口服,但並不想接招。你隨意敷衍了幾句有的沒的,把話題回推給他們,任由他們繼續聊工作,中美市場,老同學八卦,家裏的貓,院子裏的櫻桃樹。

從日料店走出來,Cecelia與你們道別。她的背影徐徐而去,你們站定,望了一會兒。沙夏突然問你:“還好吧你?”

你莫名其妙:“為什麼會不好?”

他聳聳肩:“怕你……吃醋什麼的。”

你壓根兒沒朝這個方向想過,撇撇嘴,走開了。沙夏在身後,看到你的牛仔褲褲兜不知什麼時候被掏了出來,像兩片淺藍色小翅膀,或兩片雨後的小蘑菇,在樹幹兩側長出來。你毫不自知,步伐微醺,輕快,一左,一右,走成“Z”字形,腦海裏仿佛正在排練一首小步舞曲。

你完全還是個孩子。跟Cecelia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在心底說:“可能我終於知道我喜歡你什麼了。”

他沒有提醒你褲兜的事,快步跟上來,攬著你,偷偷把左右兩隻小翅膀塞回你的牛仔褲。你自然而然地挽著他,彙入行人。

雪已停,陽光破雲而出,街道仿佛被擦亮了似的,路麵閃光。隻聞其聲不見其影的警笛,不時呼嘯而過,又迅速消失。摩天大廈肆意切割視線,讓天空看起來像小孩手工課上被剪壞了的白紙。冷風一擁而上,索要什麼似的,無法解圍,轉過街角,又一哄而散。街角是一家著名的西安小吃店,賣肉夾饃的,據說是個北大畢業生開的店,賺到快上市了。隊伍太長,你們放棄排隊,轉而走進旁邊一家非常有名的甜品店——Spot,要了一小份做成迷你盆栽狀的抹茶巧克力慕斯蛋糕。

“下午就跟我一起回穀裏了,你準備好了嗎?”你舔著小勺,與其說在問沙夏,不如說是在問你自己。你從未這樣迎接一個人走入你的世界,不由得忐忑起來。

“我來這兒不就是為了跟你回穀裏嗎?”他笑著。

“回穀裏待幾天……見見顏斯林……然後……我們就去佛羅裏達,那兒暖和,我們就住蘇珊家,還可以去Universal Studio[19]。”

“我很想看你生活過的每個地方。”

“你不要覺得無聊就好。”

“怎麼會?!”

直到下午晚些時候,你們推著行李,從酒店退了房,打車抵達黑黢黢的中央車站,你還是忐忑,不確定就這樣邀請另一個人走進你的世界,結果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