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查爾斯河的月亮2(3 / 3)

地下通道聚集著茫然的、昏暗的人群,白人、黑人、黃種人……齊齊一副冷漠嘴臉,高高拉起衛衣帽衫,塞著耳機,排隊等長途巴士。

在72號檢票口,開往穀裏的彼得·潘公司巴士長歎一口氣,斜插過來,刹停在你們麵前。“灰狗長途巴士與彼得·潘巴士,我一定選擇後者,哪怕班次少,要等。”你說。

沙夏笑了,在你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大巴離開曼哈頓中城,一路向北,前往穀裏。車廂內燈一關,黑了下來,糖漿色的路燈灌注進來,把你們染成一對琥珀。你鬆開馬尾,攏了攏長發,把頭歪進他的肩窩,找尋愜意的姿勢,他偏過頭,供你靠著。你們手指折疊,互相鎖住。外麵是凜冽的冬夜,城郊破舊的汽車旅館,掉了一個字母的霓虹燈詭譎地閃著,暴躁的塗鴉,鐵網殘破的籃球場,垃圾袋像有人在遙控似的,上下飄忽。世界險惡,而你們並肩,像戰壕裏吹口琴的士兵,彼此依靠。10三個小時過去了,大巴在夜裏十點半抵達你住的小鎮——“南方幸福大街六十九號”。站在路邊迎接你們的,隻有一間被漆成鮮黃色的小木亭子。“這是我家的標誌,下次你坐車,看見這個黃色的小木亭子,就到了。”

公寓就在道旁,是小鎮中心建築,當街那一麵三樓拱飾上雕著“1881”。百年間不知經過多少翻修,有多少住戶在這裏來來往往……世事流轉,如今換成你們。你們推開69號的木門,上樓梯,感應燈修好了。行李很沉,而沙夏拒絕你搭手,自己咚咚咚跑了兩趟。

三樓,右手盡頭那間,白色木門和撞鎖是國內90年代的樣式,要說防盜,幾乎是象征性的。你敲門,顏斯林應了,踏著拖鞋跑過來開門。一見到沙夏,顏斯林熱情地打招呼,接過行李,又是騰鞋櫃又是拿拖鞋,招呼你們進來。

“長得比照片上帥噢……”顏斯林調皮地跟你耳語了一句。柬埔寨室友May正走出房間,要去樓下與黑人男友幽會,順便在門口給你們擠出一個疲倦的假笑。

“對了,見麵禮。”沙夏竟然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掏出一條圍巾,大牌子,送人不會錯的那種禮物,但也看得出來沒用心。顏斯林接過來,說:“謝了哦,你家男人好懂事。”他擠眉弄眼的,好像話裏有話。

你把沙夏帶到你的房間,關上了門。一束暖光從門上方的玻璃窗投射進來,房間沒開燈,你們站在月光裏。

像你第一次到他家那樣,沙夏也觀察你的房間:四五十平方米,非常寬敞,應該是當年的客廳。石榴紅的牆、白窗欞、壁爐、古董舊貨五鬥櫃、書桌,被你收拾得十分整齊,偶有一兩個書本、擺件之類的細節,恰到好處的淩亂。

一切就像照片上那樣。

沙夏把箱子挪到角落,打開,拿出洗漱物品和睡衣,規規矩矩捧著,不知該不該去洗澡,有點困惑地看著你,像個寄人籬下的小男孩;你突然奪過那遝衣物,扔到一邊去,白床單上仿佛頃刻被潑了淩亂的油彩。你抓過他的雙手,握著,又硬又冷。隻有兩秒的對峙,你們互相推著對方,企圖把對方按到牆上熱吻。

你嚐到冰冷的唇舌,感到一雙冰手探向你後背。你冷得一激靈,他趕緊道歉:“手冷,先洗澡吧,暖和了再說。”他哈著氣,搓了一下雙手。你房間的暖氣始終不暖,比別的房間冷。

顏斯林在隔壁熬夜趕作業,寫到頭疼處發出嗷嗷叫聲。他把迷幻電音開得很小,聽上去隱約。你們在暖氣不佳的房間裏,躲進被窩緊緊抱著,用自身熱量融化對方。老房子隔音很差,樓下傳來May與黑人酒保男友的動靜,激烈得仿佛一場戰爭,連接吻都清晰可聞,黏稠唇舌難舍難分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漏水的水龍頭滴滴答答。牆壁傳來某種節奏,伴隨著每個小節的呻吟,你們聽得目瞪口呆,竊笑著,持續竊笑著。

“為什麼你房間裏沒有窗簾?”

“我害怕早上貪睡。”

你們把目光齊齊投向三塊並排的老式窗欞,猶如古典三聯畫,白橡木框,深藍打底,樹影婆娑,月色被切割成碎銀,漏了一地。沙夏的雙手已經發熱了,輕撫你,使你的皮膚如被熨燙。你如此濕滑,像一片溪水邊的青苔;而他似在為你舉行水葬一般溫柔、莊嚴,把你托進深藍的畫框裏,正欲描摹,你卻活了過來,如一尾魚卷著另一尾魚,翻裹入海。

你將他的溫柔一口吞噬了,回以激烈。當呼吸綻出水花,你們變為兩隻美麗的藍鯨,在無人知曉的極地冰海履行漫長的交尾,漫長,漫長的,反複浮潛,浮,潛。

“伊伊……”從沙夏遲疑而又鄭重的語氣中,你分明能預感到他要說什麼。

不出所料的三個字。你裝作沒聽見,側身背對他,睜開眼,看向黑暗,又閉上眼。

“晚安。”你說。

11

七點,沙夏在晨光中醒來,而且無論如何再也睡不著了。睜開眼一時想不起自己在哪兒了……昨夜,對了,昨夜。你們反反複複,大概是這棟樓裏的第二場戰爭,幾乎沒有睡。那些激情是真的,而你的淬火也是真的。他側過頭,端詳你還在做夢的樣子:雙臂舉著,折疊,枕在頭下,活像……星期天下午躺在草坪上曬太陽的小孩,天真極了。

沒有人起床,房間安安靜靜的。沙夏躡手躡腳地起來,如廁,刷牙,洗了臉。本來想做一杯咖啡,他走進廚房一看,水管滴滴答答,水槽裏隔夜、隔日的餐盤堆疊如山,一塌糊塗。他猶豫了一秒,挽起袖子,倒了大量洗潔精,鏗鏘用力地洗起來,洗完,擦了,放在瀝水架上整整齊齊晾幹。冰箱裏有牛奶,他取出來兌了滾燙的咖啡,喝完,還是沒人醒來。

沙夏換了衣服,摘了掛在門口的備用鑰匙,出門晨跑。

昨晚當然不是他第一次做愛,但在感受上,就像第一次。獨一無二的體感,氣息……他漸漸加快步伐跑了起來,滿腦子都在回放昨夜的片段,那些畫麵就像火中的膠卷,被他一一搶救出來。

雪後的新英格蘭小鎮街道,烏鴉聲聲叫著割破寧靜,魚竿懸垂著紅綠燈,眨了一下,換色。沙夏啪地按了按鈕,原地跳,等紅燈,突然,樹上掉下一個雪團,剛好砸在沙夏頭上,嚇得他全身一激靈;另一個晨跑的白人擦肩而過,看到了,笑了下說,“Lucky you”,剛好閃回綠燈。

跑了不知多遠,他意識到該回去了,原路折返,轉過一個街角,赫然撞見你。

你裹著睡衣,頭發蓬亂,胡亂套了一件顏斯林的羽絨服,赤腳踏著靴子,慌慌張張出門的樣子。

“一大早起來你就不在,嚇死我了,你這是去哪兒?”你的聲音幾乎是慍怒的。

“就……不想吵醒你們睡覺……”沙夏走過來,抱你。你掙紮了一下,然後就溫順了。你甕聲甕氣地埋在他胸口,說,“以後別這樣了。”

“不會了,不會了。”

你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跑出來找他,昨晚是你第二次拒絕回應那三個字了,你內心其實有點忐忑,怕他誤解,也怕他理解。

時間已經幾近中午,是吃早午餐的鍾點。你們順便走到“黑羊”咖啡館,要了兩份班尼迪克蛋和拿鐵。這家店在小鎮很受歡迎,四周嘈雜,起碼有十個人在外麵排隊等位,研究菜單。“黑羊”在英語裏差不多是“害群之馬”的意思,沙夏發現,小鎮上許多咖啡館、酒館都是動物的名字:高馬……黑羊……真有趣。“伊伊,這兒的——”

“別叫我伊伊伊伊的,最討厭了。”

“怎麼了?”

“反正不喜歡,聽著跟寵物似的。幹嗎跟貓啊、狗啊一樣要叫疊字?”

“Sorry...”

“Don’t say sorry when you got nothing sorry for.[20]”你有點無名火,其實你也知道。

等了簡直有一個世紀,咖啡還沒端上來。你臉色越發煩躁,悶不吭聲地別開臉,盡量不看沙夏。一切都不對勁。

“你到底怎麼了?”沙夏克製著。

你也不知道你自己怎麼了。大概隻是昨夜過分激烈,像葷腥過度的飲食,叫人不適;或許是那繞不過去的三個字;又或許隻是因為一大早慌慌張張跑出來……還有起床氣吧。

“如果你不想我在這兒,你就直說。”

“不是……當然不是了……”你的語氣軟化了,“Sorry...”

兩份班尼迪克蛋終於端上來了,咖啡也端上來了,侍者放下就走,忙得連“用餐愉快”都懶得說。你們喝了一口咖啡,拿起刀叉,氣氛總算放鬆了下來。

“我做夢了。又夢見了我媽媽。”

你這麼一說,沙夏的眼神也軟了下來。他耐心地看著你,沒吭聲,但那眼神是,“說吧,記憶”。

12

你清清楚楚記得母親的葬禮上,父親痛哭失聲,整個身體彎成一把折疊刀的樣子。那痛苦是真的,你相信。他們伉儷情深近二十年,你見證過的。

你沒法相信的是,那麼痛苦的人,怎麼會,怎麼可以……在摯愛去世僅僅——僅僅半年之後,就娶了一個比他小整整二十八歲的護士。那是什麼概念?比你大不了多少。你感到惡心,惡心到足以拒絕認父。那時候,你還沒有理解什麼是凡人之愛的局限;父母的感情就是你見過的最好的感情,可又如何呢?你不想用“屍骨未寒”這麼痛的字眼,但他真的搬去“那女人”家,酗酒度日。什麼作品,全是鬼畫符,一塌糊塗,顏斯林說得沒錯,從來都是一塌糊塗。

葬禮後的第一次回國,迎接你的是父親再婚的消息。父親試探性地問你,要不要“處理”掉母親的遺物,因為那個房子要賣掉了。

處理,你為這倆字氣得發抖,與你父親說了許多衝動的話,離弦的箭,互相中傷,最後是你慘勝。你說:“爸,你失去的,是妻子,一個沒了,再找一個。我呢?我失去的,是媽媽。”

父親垂目,雙肩亂抖,整個人都塌陷下去,軟塌塌地朝你甩了甩手,大概是“去吧”的意思。

你幾乎三天沒吃飯,連日連夜把母親的遺物整理了出來,像搶救性發掘的考古學家,一一收拾,打包,藏到你自己的房間裏,和你的童年物品一起,鎖好。那是你頭一次想到:我應該買個房子,自己的房子,這樣母親的物品就安全了。

一想到這些東西可能被“那個女人”觸碰,你就毛發直豎。如果可以,你真想把母親的全部物品帶到美國,帶在身邊。一邊是極度不想看“那個女人”,一邊又沒法控製自己不去看。出於某種複雜的內疚,父親從未把“那個女人”帶回家過,所以你看到的是他們結婚證上的照片。你看了一會兒,把結婚證直接拿到廚房,放在爐灶上點燃,燒了。燒到一半,你關火,抽回,用水管衝滅。你把燒了一半的結婚證擦幹,故意,明顯地,放回原處。

你極想知道父親看到它會是什麼表情。

“所以說……”

“所以說我想告訴你,所謂愛,所謂我愛你,這些,我是早就不信了的。你也不要再跟我講那三個字。起碼現在不要。”

“人和人不一樣,Zoe,每個人處理痛苦的方式更不一樣。你父親的方式,不代表他不愛你母親。”

“我不止一次想,如果去世的是父親,母親會怎麼做,你說呢?”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無人說話。沙夏遲遲舉著刀叉,低頭空瞪著盤子,仿佛那是要被活活解剖的青蛙。隔了很久,他問你:“那麼我們呢?”

“什麼叫‘我們’?”

“我以為我們很親密了,Zoe,昨晚,我們還做了愛。”

“我也和別人做過愛。”

沙夏感到某種刺痛。你看得出他在用力鎮壓自己,並很快精疲力竭。還沒有哪個姑娘能像你這樣刺痛他,你聰敏,氣質帶骨。廣東人說的那種“骨”,不像普通姑娘那樣努力打磨自己,在男人麵前柔若無骨。沙夏愛你這根骨,也恨這根骨。

“你隻是和別人上過床,Zoe,但你和我做‘愛’。”沙夏說。

他想過丟下刀叉,立刻走。立刻回去,收拾行李,離開穀裏,離開紐約,回國。那是他第一次想過離開你,但他最終沒有。

他在你內疚卻又不後悔的注視下,吃完一整份班尼迪克蛋。你的那份早餐,根本沒怎麼動,他也一把拖過來,一起吃了。他好像是在吞噬憤怒似的,吃相發狠。

沙夏盯著空盤子,空白了兩秒。深呼吸,算足了小費,留下三十五美元在桌上,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