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顏斯林正咬著鉛筆,伏在工作台上,勾勒圖樣的結構線,糾結駁頭川翻領的尺寸。耳機裏正在單曲循環那首Paradise Circus[21],太妙了,他不由自主搖頭晃腦,腳指頭隨著節奏,勾著拖鞋,輕輕甩動,真想一直這麼玩兒下去,無休無止。
手機大振,音樂被斬斷,他瞟了一眼:母親視頻來電。無奈接起,屏幕上赫然一張大白臉,嚇他一跳——姐姐人家正在敷麵膜,有人在給她做腳。那做腳的小子,一顆腦袋在屏幕底下上下啄著,看起來像……像……
顏斯林為這遐想,哈哈大笑起來。
“笑什麼的啦?”母親說話還像個少女,和父親不同,她的態度是“還是做自己喜歡的重要”,這讓母子關係十分融洽。
“下個月我要去日本了,你們聖誕節放假,要不要——”
“——又要去日本?”
母子倆像姐妹似的互相撒嬌,東拉西扯,直到你砰砰敲了房間門,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顏斯林開門,見你臉色鐵青:“怎麼了?”
“跟沙夏吵架了,不爽。”你斜靠在門框上,抱著雙肘。
“好啦好啦,哎呀,吵什麼吵呀,小兩口,晚上去喝一杯不就好啦。”
“你懂個屁。”
“行呀我不懂,那你找我來幹嗎?”顏斯林說著,把耳機摘下,塞了一隻給你,歌是你倆最喜歡的酸搖,好多個夜裏,你們就這麼放歌,喝酒,聊天,再不會有這麼好的日子了。你總覺得顏斯林有種超能力,那張幹淨又好看的臉,沒心沒肺的,像……某類純潔的小惡魔,隨時準備放肆。
下午六點,你下了春假之前最後一堂課,直奔Judi''''s[22],那是小鎮上你們最喜歡的一家餐廳。沙夏已經被顏斯林忽悠到這裏來了,兩人開了一瓶白葡萄酒,正聊著,從杯墊濕透的樣子看,已經坐了很久,鬼知道說了什麼。
同時麵對這兩人,你有點不自在;坐下,要了一杯馬丁尼,企圖快點讓自己潛入某種中立狀態。三人並排坐在吧台,你夾在兩人中間。有那麼一瞬間沙夏覺得自己像第三者——你們已經有二十多年曆史,共同擁有記憶,是並肩的戰友,堅不可摧如一道牆。而他是新來的陌客,要借路。
顏斯林根本不勝酒力,顯然已經暈了,糊裏糊塗地把你拉過來,像個玩具一樣摟在懷裏,珍愛至極的樣子,捋著你的頭發,說:“這貨是我最心愛的,最,最心愛的朋友……我現在可以讓你們好一陣,但你把她還給我那天,可要完完整整的,你要敢傷她的心,我不饒過你,”顏斯林打了一個悶嗝,繼續道,“你要好好珍惜她,她有她傻×的地方(說到這兒你踹了顏斯林的腳),但你要知道她若真的愛一個人,會有多難得。”
沙夏被這話的直白和你們之間的親密給震驚了。很多人不相信異性之間存在樸素的友誼,沙夏是信的,他有很多純粹的女性朋友,但那是他自己,他心裏有數。至於你們,他心裏沒底。所有顏斯林出現的場合,他都感覺自己多餘。你們總像兩個孩子,無視旁邊的大人。他總覺得在你們麵前自己就像個不知趣的大人……像一顆一百瓦的燈泡。
沙夏平靜地問:“你們幹嗎不幹脆在一起?”
“哈?!”你和顏斯林同時迸發出爆笑,好像聽了什麼段子似的。
沙夏沒笑,冷著臉,看著你們,等待回答。
“咱們認識多少年了?”你偏著頭,手指把玩著一縷頭發,問顏斯林。
“你問我啊?……”顏斯林像放下一個娃娃似的放開你,鬆了手。你懶懶的,勉強坐直,拉平衣角,自飲一口,說:“顏斯林這家夥吧,有三句名言:第一,人,是不會死的;第二,愛情,是狗娘養的;第三是什麼來著,上周還聊過的,就我倆坐車的時候……”
“沒了,其實就這兩句,哈哈哈。”
顏總是喜歡甩出招牌式尬笑。一杯酒喝完,你想起來了。顏說的是:“最好的愛,是熟到彼此嫌棄……又永不放棄。在凡人肉軀的邊界內,這種‘愛’,隻有朋友做得到,戀人最好的境界,也不過是朋友,結婚五十年的朋友,離異五十年的朋友。而我們,已經是一輩子的朋友。”
大意如此,你想起來了,但放在心裏。
顏漫不經心繼續說:“總之啦,我們這種……很爛很爛,既自戀又自憐的爛人,都是不需要談戀愛的,哈哈哈,”他這次招牌大笑顯得更突兀了,“何況跟Zoe太熟啦,什麼糗事兒我沒見過啊,還談個屁的戀愛啊?……戀愛隻能發生在對彼此一無所知的時候,就像你們。”
此話一出,液氮泄漏似的,冷了場。
沙夏凍得石化,而你趕緊補救:“打個比方,我們的關係,就像波伏娃和梅洛·龐蒂。老朋友,但個性完全不同,隻能做兄妹。”
“扯淡啊你,我才沒有像梅洛·龐蒂好不好?……你好意思說你像波伏娃?每次你——”
你跳起來捂住顏的嘴,防他爛嘴亂漏;而他又反過來掐你,跟小孩兒似的,目中無人鬧作一團。餐廳裏隻有你倆的聲音,沙夏尷尬地四下張望。鬧夠了,你把頭靠在顏斯林肩上,他反過來也靠著你。你們像幼兒園關了門卻沒家長來接的小孩,彼此靠著,百無聊賴的樣子。
你手裏神經質地蹂躪著一張紙巾,那可憐的紙巾已經被你撕成一條一條,又被你搓成了一粒一粒梭形,最後碾成粉碎的白顆粒,丟了一桌子……天知道你在想什麼。
沙夏用手抹掉那些胡亂扔了一桌子的紙屑,收拾幹淨。“我們換張桌子,吃飯吧,點些菜。”他像個年輕父親照顧兩個孩子似的,把你們哄到用餐區。
侍者端來你們各自點的菜,地中海沙拉、烤羊腿、焗扇貝,一大桌香氣撲鼻,擺盤配色鮮美欲滴。西餐就是這樣,看著比吃著更棒。你和顏斯林不分彼此,互相從對方盤子裏叉著吃。
一切都要感謝酒,氣氛終於得到軟化,冒著小泡,你甚至揮著刀叉,手舞足蹈地比畫小時候看過的1988年港產電影《月亮星星太陽》,模仿dodo姐最後在餐廳裏跟服務生糾纏那一段,惹得他倆突然發出爆笑。
顏斯林笑得鷹嘴豆從嘴裏噴了出來,而沙夏笑得被檸檬水嗆到,一邊劇烈咳嗽還一邊笑……瞬間氣氛變了,活脫脫兩個狡黠的大男孩,指著你大笑。你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麼,值得這倆貨如此爆笑。你一臉發蒙的樣子讓沙夏快樂得近乎心碎。他突然明白,這是你最太陽的一麵,但你還有月亮的一麵,星星的一麵……這是他愛你的原因,因為看不透,像不可解的三體之謎。燭火下你的頭發始終閃閃發光。他不由得又想起初見那一麵,你像一枚新鑄的銀幣……能有一個這麼閃閃發光的人常駐在心,總是好的。哪怕對方不夠愛自己。哪怕不能永遠。他想到此,心裏有點哀。
從Judi''''s走出來,你們意猶未盡,剛好另一個朋友打電話找顏斯林,說紅穀倉有派對;顏斯林一聽,臉上放光,捂著話筒,趕緊問你們去不去。
“廢話呀,走走走!”你喊著,興奮地蹦了起來。
沙夏不知道紅穀倉是什麼地方,看你們高興的樣子,覺得應該很棒。你們在路邊等朋友的車來,就在那一刻下起了雪。
“聽,”你說,“噓……聽見沒,雪有聲。”
“傻吧你!”他倆齊聲喊,笑聲湮沒了雪聲,也許真的是有的。
你們縮著肩,靠在一起,輪換雙腿的重心,微醺得……像站在泳池裏,身體輕輕晃著。顏斯林就連在這一刻,都不忘記打開手機放首歌,“人生若沒有背景音樂就是個錯誤。”他總說。燈下一片溫黃,小街沒有行人,靜得像一張明信片。流雪回風,細絮被燈光染成金粉,滿街揚灑。沙夏輕晃著,靠近你,忽然親吻你的睫毛,一口抿掉那似有若無的雪花。顏斯林見了,笑著別過臉去,望著馬路。
車來了,一輛紅色的mini cooper,你們三個人趕緊擠了進去,整個車立刻像填塞過度的火雞,快撐破了。
14
“能想象嗎?這兒建於1820年。”你說著,揚揚得意地走在前麵。
一座巨大的倉庫式建築,翻漆嶄新的紅牆,就在小鎮阿金斯農場邊緣,是開派對的絕佳場所。遠遠地,穿過林間路,你們融入眾人,沿著棧道排隊朝著紅穀倉奔去。細雪耐心地,一層層上色,將夜晚漂白。樹木顫抖著,在寒風中發出一陣陣咳嗽般的聲響。你們隱隱聽見穀倉歡囂聲,酷似某種童話中才有的情景。
進去巨大穀倉的那一刻,火熱的人氣撲麵而來,電子樂點燃激素,一切都在蠢蠢欲動。暖氣十足,門口的換衣處形同虛設,無數外衣、圍巾、包……太多了,太多了,紛紛從掛鉤上掉了下來,在地上胡亂堆成小山。
整個倉庫就是巨大的舞池,年輕人如細胞正在有絲分裂一樣,湧動著,有的已經脫得隻剩下底褲,跟著DJ搖頭晃腦。
沙夏從臨時吧台買了四大杯廉價金酒,雙手舉著,救火似的奔回來,遞交給你,又轉身去打剩下兩杯。你們四個人舉起杯子,晃灑所剩無幾的酒,酒像雨滴一樣灑在頭發上。
好多年沒有這麼淋漓過了,每一粒空氣分子都在命令你們“舞!舞!舞!”,真真切切的,想要卸下渾身關節,讓四肢飛上屋頂。燈光反射著一片五顏六色的頭頂,沙夏仰望那高高的天花板,高得像教堂。狂歡正如一種宗教,人們彼此感染、忠誠、激切。你跳舞跳得全身散發熱汗,完全醉了,把沙夏整個人撲到木板牆上,你用你的腿死死鎖住了他,你的口型分明在唱“I’m goona marry you,I’m goona marry you[23]”,而他怎麼也聽不真切。
真切的隻有你的眼睛,酷似一隻年輕的小豹,如此機敏、伶俐,美得如真似假……你好像是在唱著:
但我可能不會這麼快就愛你
我得看看你下周的發型
再決定要不要愛你
我得看看你跳舞的樣子
再決定要不要愛你
……
不知跳了多久,大約是後半夜了,紅穀倉內的電路突然短路,音樂斬首似的脫落了。黑暗中,你們聞到膠皮燃燒的劇烈焦臭。所有人“噢”了一聲,集體靜止下來,凝固了兩秒。有人在台上喊:“Get out,get out.[24]”
在尚可控製的驚慌中,人們紛紛湧向門口,無數隻手在胡亂抓尋自己的外套、包。一切都很混亂,很多大衣都是黑色的,彼此纏繞,難分難解。有人摔倒了,尖叫。沙夏搶救出了你的包、你的外套,又返回找到自己的。人群像一堆嘔吐物似的從門口噴了出來,一地都是腳步,推搡著,踉踉蹌蹌,往外逃跑……
一粒雜念掉進沙夏的腦子:如果今晚注定要完蛋,那麼你們一起被火勢吞沒……
他將覺得甘心,為這個瘋狂的念頭笑了。路麵結了冰,滑得像灑了水的鏡子。沙夏走兩步就滑倒了,完全爬不起來。你也滑倒了,疊在他身上,好多人被你們又絆倒了,滑稽地摔下來,躺在地上,狼狽地大笑,沒人打算爬起來。
一個聲音從遠處的雪地裏傳來,是顏斯林在叫你們:“過來!過來!快看!”
你們牽著手,連滾帶爬地朝林中雪地去了,沒料到那麼深,踩上去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震得枝頭的雪團紛紛砸在你們頭上。密林中的雪地是藍色的,遠處,諾奇·霍利奧克山脈溫柔的曲線,如巨鯨一樣潛入黑暗邊際。顏斯林站在前方,身高被雪地縮短了一大截,像個精靈,“看,”顏斯林喊著,一手一人,把你倆拉到身邊,“看——”
一輪……月亮?
天啊,那還是月亮嗎……像一千枚六便士拚疊起來那麼巨大的、燦亮的、幾乎不真實的巨大發光體。那發光體高懸在幹幹淨淨的絲絨黑幕,像神的水晶球正在占卜,你們被這夜色的溫柔搞得不知所措。
那根本不是月亮,那是德彪西,曲譜寫在夜空之上,你們聽見了,全聽見了,降D大調的月光,漫天都是和弦,一小節、一小節的柔板……單曲循環不止息。
遠處,密林中傳來人們隱隱約約的歡聲笑語,正四散而去。你們三人跌坐,靜靜躺在雪地上,仰望著德彪西之月。久久地,靜靜地,任由肢體發膚被月光融解,化為呼吸與霧氣。
沙夏想起他此生所見最明的月,不過如此了。
15
在飛往佛羅裏達的航班上,你睡著了,像個孩子,頭耷拉在他肩上,根本放不穩,不停地啄一下,隨時要掉下來。沙夏不時用手把你額頭撥回肩膀,生怕夢境摔碎了似的。
客艙服務的時候,你還是被吵醒了。舷窗外夕陽血洗了天空,美得幾乎殘忍。你喜歡靠窗,他總把那個位置讓給你。你呆呆看了一會兒,沒來由地問:“所以……你覺得顏斯林這人怎麼樣?”
“挺好。”
“說真的,問你呢。”
“他這樣的人,一出生就已經登頂了,餘生多半隻能是個下滑的過程。”
你把頭轉過來:“嫉妒吧你這是?”
“怎麼可能。”他說。
你在心裏歎口氣。“怎麼跟你解釋呢,他就是個很沉浸在自我世界裏的人,根本就不會喜歡任何人,從來不會。他不喜歡一切女生,男生……從來沒有。他從來沒有談過‘戀愛’,you know,relationship那種。”
“也許談了你也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啦,他在倫敦的時候跟幾個‘名媛’打得火熱,”你用手指做出雙引號括弧,強調那兩個字,“但那都是逢場作戲啦,父母撮合他們,門當戶對嘛,其實誰會喜歡被指腹為婚啊,對吧?但也沒辦法,就一起玩兒,各種派對啦,show啦。你知道,他們隨便下個館子也要三五百英鎊,也不是跟誰都能做飯搭子的。圈子就那麼大。真的,也挺可憐的。他跟我說過,不管他找誰做對象,他父母都不會滿意的。這點他已經看透了,索性放棄了。”
“你們這麼多年朋友,他身上總有你喜歡的地方吧。”
“不知道欸……顏……看著嘴賤,其實心腸特別純,是個藝術家人格啦,司湯達綜合征那種,你別用常人的邏輯去理解他。”
“什麼綜合征,我沒聽說過。”沙夏手機關了,換作平時,寧願過一會兒去廁所google,也不會問“什麼是……”
“就是傳說司湯達去佛羅倫薩,看了太多美術館,被密集的審美刺激給弄暈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據說佛羅倫薩醫生最常見這種病,當然那是很有鑒賞力的人才能有的吧……顏斯林來巴黎看我的時候,我們去了一次Georges Mathieu[25]特展,他先是對著那些畫發抖……下巴那小塊肉不自覺顫抖那種……簡直像被抽走了魂似的,離畫兒越貼越近,一個大黑保安衝過來把他拉開,一個勁兒搖他:‘Tu vas bien? Tu vas bien[26]?’當時我就覺得他臉色發青,整個人都不好了,把自己關進衛生間,起碼半個小時沒出來,出來時我發現他哭得不行。那一整天他都沒說話,晚上幹掉一瓶幹白,才開口說‘……我還畫個屁啊!’
“從邏輯上來講,別人畫得如何跟自己還要不要畫畫,兩件事沒有關係。”
“可是你想啊,普通人可以從零開始,但他那個家世,除非一下手就是周春芽現在的級別,否則畫畫不就是‘不務正業’嗎?拿什麼說服父親?何況顏對自己的藝術要求也很高。”
“這我知道。”
“所以呀,世界是因為不規則的人而變得有趣的。可能我就喜歡他身上這一點吧。”
像飽了之後突然又擺上一道硬菜,沙夏吃不下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麼,你隻是表達觀點,而他感到被指控,覺得你的意思是說他“過於規則”,所以乏味。怎麼會這樣?過去他玩比特幣,價格從死海飆到珠峰,又跌回青藏高原,周圍人瘋得死去活來,他根本不為所動……但在你這裏……總被輕易撥動情緒,為什麼?
沙夏在額葉裏反觀到了這一點,為了努力剝離這種不合邏輯的聯想,他跳進另一組觀察與結論中:僅僅在暑假的一個月裏,顏斯林換了起碼三種興趣方向:服裝設計、DJ、策展人……也不奇怪,金鑰匙含在嘴裏的人,選擇太多了,機會成本高得驚人,反而像一艘沒有帆,沒有錨的船,一片茫然。
起點太高,並非純粹的好事。在這個意義上,沙夏也算能懂他。
後半程你接著睡去,沙夏盯著前座的枕巾,想起,過去多年來,每次出差他都全程打開電腦工作,現在終於可以看書,閉目養神。過去他身邊的人,都是規則的,邏輯自洽的,假想著投入與回報之間有清晰明確的線性關係。他自認為跟他們不是一類人,所以離開;但在你和顏斯林麵前,他還是顯得太“規則”了,對放任和無序感到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