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到達出口,蘇珊迎接你們,朝著你們揮手。沙夏習慣性地和她握手,被蘇珊笑著拉過來擁抱:“拜托,我可不是你的生意夥伴。”蘇珊的擁抱像母親,至少她的洗發水味道很像。
“邁克也在,他周末回家了。”蘇珊對你們說。
晚飯八點半才開始,狗狗不安分地趴在桌子下麵,時不時蹭一下你的小腿。蘇珊和邁克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在用餐前都會祈禱,你忘了告訴他。但沙夏絲毫沒有不適應的樣子,自然而然閉上眼,跟蘇珊一起默念感謝上帝,親吻拇指交疊的虎口。
邁克第一個舉起刀叉,用一種輕快的口氣,一邊切牛排,一邊和沙夏聊天。你已經在飛機上告訴過他,邁克也是做金融的,他有自己的基金公司,做了很多年了,你甚至在他公司實習過。沙夏猜想,邁克的職業生涯這麼成功,大概跟心態有關,一個十九歲就得過癌症的人,餘生每一秒都是意外撿回來的。他的交易風格一定很謹慎,穩打穩紮,這足夠他過上一份上層中產生活。
“所以,我聽說你之前在投行工作,怎麼樣?”邁克問。
“挺好的,在變得不好之前。”沙夏聳聳肩,玩笑有點生硬。
“出什麼事兒了?”邁克繼續問。
“我老板,是Bryan。”
“哪個Bryan?”
沙夏的臉色掠過一絲什麼,他倆都莫名其妙地變得嚴肅起來。
“對,就是‘那個’Bryan,角鯊頭Bryan。”沙夏肯定了邁克眼裏的提問。
“天啊!真的是他嗎?那個可憐的家夥……”邁克的表情顯得震驚,搖著頭,接下來的語氣十足惋惜,連切牛排的動作都變慢了。
你和蘇珊莫名其妙,插不進話。你猜想大概那是他們行業內部的事兒,覺得索然無味,繼續吃你的泰式沙拉。
蘇珊忍不住好奇,問:“怎麼回事?”
沙夏提起一口氣,一副說來話長的樣子:“Bryan不僅是我的老板,更是我的老師,在業內挺有名,人脈很足。他最喜歡喝角鯊頭啤酒,人們都叫他角鯊頭Bryan……但是人脈太足了……也不全是好事吧,有人逼他‘賣消息’,加上業績壓力太大,他就卷進去了,後來他們有個同夥在海外的賬戶被查了……狗咬狗,一隻牽出另一隻,內幕交易就曝了光,鬧得沸沸揚揚,扯進去很多人。這些人一旦落網,都會做認罪協議的,沒有例外。
“在Bryan意識到事情即將敗露之前,約我去飛滑翔傘。我算是他的教練,我們以前就經常一起去飛滑翔傘,所以沒覺得有什麼不一樣。到了空中……他的傘繩……斷了。
“我眼睜睜看著他墜落下去……像個石子兒,被林子吞沒了。我驚呆了。真的。那一刻我體會到,什麼叫血液在倒流。
“接著我被控製了大半年,那八個月簡直是地獄……警方、證監局、公司的律師和檢方的律師……反反複複調查我,盤問我,沒完沒了……Bryan是內幕交易的hub[27],可我隻是個邊緣小角色,我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麼……我們隻是一起喝啤酒、玩兒傘。警察研究了傘繩的斷麵,判定是故意割斷的,後來Bryan的妻子發現了他的遺書,才確定是自殺。”
沙夏斷斷續續,分了好幾次才說完,你分明覺得他盤子裏的意麵都冷了。看著沙夏的眼睛,你頭一次覺得,也許每個人記憶裏都有密藏,如果你隻看到一片無聊的廢墟,那也許是因為他還沒有向你攤開地圖。
邁克搖著頭說:“劣幣驅逐良幣,人也一樣。”
沙夏又抱歉起來:“餐桌上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抱歉……”
邁克拍了拍他肩膀:“好了,這些事兒,不就是餐桌上的甜點嗎?忘了它。”
蘇珊起身為你們更換餐盤,從冰箱裏拿出準備好的甜點,而你又開了一瓶酒。一切都暗示著這將是頓冗長的晚飯。也許是因為話題的緣故,你們吃到最後感覺身心俱疲。陪蘇珊洗完碗,已經十點半。你叫沙夏一起泡澡:“他們的大按摩浴缸很舒服,你試一試。”
他勉強地笑了一下:“好啊。”
按摩浴缸在後院裏,露天的。佛羅裏達的夜晚一點都不冷,冬天還有蚊子。熱水放好了,在樹影裏,你小心翼翼地撇開不經意掉進水中的葉片,坐進浴缸,緩緩沉下去,神情在一瞬間鬆弛,充滿愜意。水麵升起一點點氤氳之氣。沙夏仔細地給迷你音響套上了防水塑料袋,才開始播放音樂。他小心地調低音量,不想吵到蘇珊他們。
“十六歲的時候我也在這兒泡澡,想很多心事。”你望著星星,沙夏望著你。
“Bryan一直跟我說,他想做個精釀酒吧的小老板,我一直當他開玩笑。他出事之後我意識到,我做到底,也不過是重走一遍他的——”
“——其實你已經想明白了,對不對?那就不要反複懷疑自己的決定了。”你打斷道。
“……對不起。”
“還有,也不要頻繁說對不起。沒有什麼好對不起的……我們說點別的,這麼好的夜晚,你看,上弦月,”你從旁邊拿起冰桶裏的那瓶霞多麗,倒了兩杯,遞給他,“不要時時刻刻都繃得像個鬧鍾發條,沙夏,世界不是你繃緊了就可以掌控的,你都離開了紐約,離開了上海,來了這兒……”
“我知道,我知道,sorry。”他還是說了sorry,差點為了這不小心脫口而出的sorry而再說一次sorry。你回以一笑,和他碰杯。
清脆的三角鐵之聲,你輕聲說了一句祝酒詞:“Dolce far niente[28].”
“Dolce far niente.”他回應著,凝視著你,喝酒的時候,目光越過杯口,你也凝視著他。
17
決定去“六旗”,根本就是隨機的。那天你們醒得過早,無所事事。你打開衣櫃,本想找件衣服,赫然看到滿滿一櫃子的舊物:粉色的T恤、牛仔褲、校服、球衣、首飾、小東小西、十六歲的內衣……連你自己都震驚了。保存得那麼完好,仿佛高中畢業舞會就在昨天。你畢業後,一度以為蘇珊早就把它們全“處理”掉了。
“都是你以前的衣服嗎?”沙夏在背後突然一問,簡直嚇你一跳。
“對啊……”你掩飾著,想要關上櫃子。
“你過去也穿這樣的……?!”沙夏一下子笑了,朝一件有點花哨的T恤伸出手,被你阻止。他那一笑讓你極度不自在,好像有什麼極度隱私的東西被暴露。你把他拽開,推到一邊兒去。
早餐時,大概受了那一櫃子少年衣服的刺激,你一時興起,問蘇珊借車,說要跟沙夏去“六旗”公園玩過山車。蘇珊大大方方地祝你們玩得開心,幫你們把那輛豐田SUV挪出車庫。
你們坐上車,拉安全帶,看見蘇珊裹著睡袍,站在自家門口的草坪邊上給你們揮手說再見,口型是說“路上要小心”。沙夏覺得那一幕很像……一位母親看著十六歲第一次拿駕照的一對兒女,興衝衝要出去溜達。
“六旗”是有名的過山車主題公園,那兒隻有過山車,各式各樣的過山車,大的、小的、成人的、孩子的。停車場一望無際,活脫脫一座現代工業品墓場,汽車如棄屍一樣匍匐著,陽光猛烈,曬出一片明晃晃的反光。
你停了車就走,而沙夏在後麵仔細觀察位置,以防回來找不到車。過分靠譜的家夥……你真是拿他沒辦法,催他快一點。
買了VIP票,節省排隊時間那種,你激動地跟他說:“最高的那個過山車,座位頭枕上安著喇叭,坐進去的時候要提前選自己喜歡的歌,然後在你上飛下躥的時候耳邊就會一直放那首歌。”
為了坐第一排最刺激的位置,你們專門又多等了一輪。你拉著他,坐進第一排,趕緊在點歌按鈕上選了4號,是Evanesce樂隊的Bring me to life。
“你玩過多少次啦,這麼熟?”
“從高中就一直玩啊,他們居然一直沒有換歌!這首歌的節奏跟這個過山車是絕配啊,絕配!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就在最高點,最高點那兒,剛好就是Bring me to life那句——哎呀哎呀,不劇透了,你聽吧!”你激動得像個孩子,沙夏也是,你們牽著彼此冒汗的手心,感到腎上腺素像噴泉一樣飆上來。
安全帶係好了,保護架自動把你們緊扣在座位上。車廂緩緩地爬升,齒輪與鏈條發出嘎吱嘎吱嘎吱的聲音,太刺激了——眼前陡峭得仿佛是直角,你們完全是麵朝天空而去的……
心跳瘋狂加速。
曲子一開始是一段呼嘯的風聲,恰好你們耳畔也有風,越來越急、越來越高的風……
近了,近了,近了……你們的心髒幾乎要從牙齒縫裏掉出來,最高點……最高點,吱嘎聲停了,你們的視角從仰朝天,變成麵朝地——
一分零四秒處,歌曲正要迸發高點,過山車也恰好爬升到頂點。
“Bring me to life——”隨著女主唱Amy的亮嗓一起,你們從頂點直直墜下,雙雙墜入地獄,那感覺簡直太瘋狂了,你尖叫著:“不準閉眼!不準閉眼!!”
“沒有閉眼啊啊啊啊啊……”沙夏叫著,聽見後麵的人鬼哭狼嚎地從天墜地,又從地升天……
你們變成螞蟻,被扔進了滾筒洗衣機,天地都亂了,在劇烈的失重感下,五髒六腑都在交換位置,每一秒鍾都比一個世紀還長。最後一次攀升的時候,沙夏抗拒著巨大的超重壓力,艱難地扭過頭看你——你隻有一顆披頭散發的腦袋。
你在哈哈大笑,他也是。
就這樣整整玩了一天。腎上腺素幾乎耗竭,回來的路上,你們過度興奮以致精疲力竭。在戲劇性的反高潮中,你們無緣無故低落,坐在車裏,誰也沒說話。換成沙夏開車,他莫名其妙有點腿抽筋。
倒黴的是,下班高峰被你們趕上了。堵在高速路上,車流洶湧,你們又累又餓,還很尿急。
沙夏問:“最高點的那一刻,你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想啊!”你突然提高音調,“拜托!那種時刻難道你還想什麼了嗎?”
“我也沒有……”
又堅持了十分鍾,實在是無法忍受這毫無指望的堵車了。你餓得慌,迫不及待要上廁所,指著前方出口,幾乎是命令道:“出去,就從這裏出去。”
拐下高速,你們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小城。無聊的麥當勞、殼牌、賽百味排成一列,太無聊了,就跟南方農村所有小鎮一樣。
你們又往前開了一陣,竟然看到了海。你叫沙夏把車停下來,步行,找廁所。
“這家海鮮肯定不錯。”你突然說。
“為什麼?”
“一看就是本地的老人、中年人,他們都來,肯定不錯。”
“可是環境好悶,裏麵黑黢黢的。”沙夏的否定令你無端煩躁起來。饑餓、疲憊與尿急,三重脅迫。你們壓抑著爭執的勢頭,煩躁地冷戰著。又走了幾步,你沒有跟他商量,徑自拐進一家餐吧,實在憋不住了。
等你出來的時候,沙夏已經在門廊的座位上坐下了。侍者過來打招呼,倒了兩杯冰水。
“就在這兒吃?!”
“難不成呢?你都進去用廁所了。”
“可那不代表要在這兒吃啊!”
“那怎麼行,太不禮貌了……那兒不是寫著:‘洗手間隻給客人用。’”
你提高分貝:“點杯可樂,帶走,意思意思,不就行了嗎?為什麼非要在這兒吃?我想吃家好的。”
“就在這兒吃。”沙夏說著,翻開菜單。聲音輕而冷,壓抑過後的煩躁,顯得不容置疑。
你氣急敗壞地坐下來,呼出一口氣。沙夏繼續看菜單,沒說話。你拿起菜單,卻沒有一樣想點的。你把菜單重重地摔回桌麵,這時你感到臉上蘋果肌那兩塊皮膚刺痛,突然意識到今天陽光這麼強烈,而你沒有擦防曬霜,太失策了。甭提了,肯定像猴子屁股似的紅紅兩塊,說不定還要脫皮,過敏。你經常在暴曬後過敏,又癢又疼。你不由得嘀咕著罵。
“又怎麼了?!”沙夏言下有怒。明明一整天都很高興,此刻氣氛直轉而下,而你們誰也不知道為什麼。
你隻點了一杯檸檬茶,而他勉強點了一份三明治、薯條。你不想說話,掏出墨鏡,戴上,冷冷地坐在對麵。他隻好低頭吃三明治,心情跌落至穀底。的確難吃極了。他有點後悔這麼棒的一天,最後卻搞成這樣。
無人說話,氣氛沉悶得叫人無法忍受。吃完三明治,沙夏擦擦嘴。他耐下性子來,問你:“怎麼這麼不開心?不是很好的一天嗎?”
“沒什麼。”
你們沿著沙灘走了一小段。小孩們蕩秋千,尖叫著一前一後,銳利地擦刮著天際線。你們不由自主地望著海天盡頭:那兒有一輪碩大的球體,大到足以讓人看成是落日。
“不對,那是月亮。”
“不可能!金紅的,那麼大。”
“那叫夜陽。初升的月亮,叫夜陽,就是很大很亮。我以前也見過。”沙夏說。
你正要就地而坐,被一隻手臂攔住:沙夏迅速脫下外套,鋪在沙灘上,才讓你坐下。對一個這麼愛幹淨的人來說,把外套鋪在沙灘上讓你坐……
你在心裏輕輕“唉”了一下。
他的善意、仔細、可靠……沒錯,是很好,但……總讓你感到無奈。
這又是為什麼呢?你也不清楚。你無端可憐起他來,這個活得像根發條一樣的家夥。你為這種居高臨下的憐憫細思極恐,心一軟,便摘下墨鏡,順著他的目光,也望著那輪月亮——沒錯,那其實是月亮。
海浪聲一陣陣,像個口吃的人,卡在同一個字上。眼前那輪不知是月亮還是落日的巨大球體,詭異的,紅彤彤的,不知是要升還是要墜。沙夏無端想起鄭鈞的《溺愛》,剛剛車裏還放過,歌詞說:“我隻擁有你的月光,我要把它當作驕陽。”
你挪了下身體,靠近他:“對不起,”你說,“可能……可能……太久,沒有人,這麼快,就走近我的生活,來我長大的地方玩……看到我的過去。我不太習慣。早上……你看到我衣櫃的時候,就有點這感覺。沒法說清……但就……”
“沒事,我知道了。”沙夏沒再說話,專心致誌看海。
你順勢坐到他前麵去,把他的手搭在你自己的肩膀上,好像你們在劃雙人獨木舟,就要推舟入海。
漲潮了,一層最猛的浪攀上沙灘,侵蝕了你的腳底,你的鞋子濕了。沙夏起身,拉著你也站起來,一前一後,離開沙灘。
在停車場,你看著不遠處,說:“Je me souviens.”
“嗯?”
“那是魁北克的車牌,Je me souviens.‘我記得’的意思。紀念他們的法語文化。”
順著你的目光望去,沙夏也看見了那輛休旅車。車牌非常特別,跟這兒的都不一樣。“Je me souviens.”他用唇語重複著。
18
“玩兒得怎麼樣?”顏斯林幾乎隔一天就打來一個電話,跟你瞎聊。
“挺好的,今天去那啥,環球影城,排了好久的隊,去玩哈利·波特主題公園,結果!!居然遇到烏龍!!那個魁地奇,其實就是擬真布景的室內過山車啦,居然出了故障!卡在半中央,幸好不是頭朝下……然後燈全亮了,全亮了——周圍的布景都是搭建的,簡直毀童年啊,什麼機器都看得一清二楚,哈哈哈……”
沙夏就在一旁,躺在床上看kindle,聽你在電話裏聊得那麼開心,他莫名嫉妒,又因為不想承認自己嫉妒,隻好裝作無動於衷。
“你還好嗎?”掛完電話,你發現他臉色暗淡。
“挺好啊。”
“Sure?”
“Sure.”沙夏故作輕鬆地打了個哈欠,“明天我們怎麼去機場?蘇珊要送我們嗎?”
“對啊。”
一夜豪雨,狂風,是佛羅裏達常有的壞天氣,到第二天出發前才弱了一些,但雨還是沒停。蘇珊開車送你們,提前了很早就出發。開到機場,你們找不到航空公司櫃台,這才一看機票,傻眼了:徹底走錯了機場。附近有兩座機場,特別容易混淆,鬼上身地,你偏就搞混了。
“Shit...”你捏著機票,爆了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