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查爾斯河的月亮3(3 / 3)

沙夏收住腳步,轉身,冷靜地看著你。從蘇珊的表情分析,這應該不是你第一次搞錯了。她一點都沒有生氣,隻是略帶責備地摸了下你的頭,又看了看表:“還好,來得及。”

你們重新上車,匆匆趕路,抵達另一座機場,一路小跑,在關艙門前一分鍾登了機。跟蘇珊的告別倉促至極,為此沙夏遺憾得厲害,他總覺得以後再也不會見到蘇珊了,而所有的“最後一次”都讓他心裏發堵。

你還是坐靠窗的座位,還是迅速入睡。真像個孩子,哪怕總是一路睡覺,也非要靠窗。這是旅途最後幾個小時,很快就會到達波士頓,接著是紐約,你們將在那兒分別。一個回國,一個回穀裏,春假就這樣結束了。沙夏盡量不去想離別的事,好像不想它就不會到來似的。他欠著身子,越過你的側臉,看向舷窗外——大地像片樂高玩具,隻有查爾斯河蜿蜒如緞,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飛機落地,沙夏打開手機,隨著目光從上到下瀏覽,他的眉頭越發皺緊:“我們住一晚再走吧。”

“怎麼了?”

“Bryan的妻子想跟我見見。說有東西要給我。”

約的地點,就在哈佛廣場附近。等人的那段時間,你們拖著行李,哪兒也不好去,他沒有問你“要不要去學校看看”,而是走進一家叫Black Ink的禮品店,避寒,混時間。貨櫃從天到地,擺滿糖果色的物件,像走進了一個孩子的夢境。東看看,西瞧瞧,沙夏自言自語起來:“挺諷刺的,其實,以前我以為我想要平凡,普通,但……真正等我到了這兒,真的變得無比普通、無比平凡的時候,我完全崩潰了。

“導師一個月見不到一次,自己一個人幾乎住在圖書館裏,埋頭作論文,獨來獨往。那些論文可能燒成灰了也沒有誰會注意到,那感覺太寂寞了,太寂寞了。你不知道那些東西寫來有什麼用,無意義的感覺,很恐怖。我甚至焦慮我找不到工作。”沙夏說著,撫摩一隻木頭做的小海豚,“你看這些包裝紙、信箋、橡皮、小玩意兒,多麼精巧,好看……多麼無用,就跟論文似的。”

“也不是的啦……”

“工作之後,每次去餐廳,我從來都給最高的小費,有時候為了湊整,會給到25%,比我平時自己一頓飯錢都多。連Bryan都說,你幹嗎要給那麼多小費?!我就聳聳肩,裝得很輕鬆的樣子,說,she’s cute[29]。其實我就是害怕被輕視,因為膚色,人在異鄉……”

“Gosh,you are...”你咬著吸管喝果汁,把“pathetic[30]”這個詞及時吞了下去。

“有一年我去本科生的寢室找人拿資料,弄到半夜,樓下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一片喧嘩,像著火了似的,聲音燃起來了,結果是Primal Scream[31],我們所有人都撲向窗邊看,當時我真想跳下樓去加入他們啊,赤條條地吼上一圈……但實際上我隻是待在暖氣房裏隔著窗玻璃,傻看……那晚回去的時候我就想,自己隻是看起來挺奮勇的人,實際上很懦弱的,隻選最寬、最平的路……”

一個電話打斷了他,沙夏接起來,隻說了兩句就掛了。

“Bryan的妻子來不了了。她真的是……唉,算了,習慣了。”

“那我們回酒店?”

“才八點……”他想了想,“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19

這兒曾經是他跟Bryan的心頭好,據說是全波士頓最棒的精釀廠。創始人是一對夫婦,徹頭徹尾的嬉皮士,頭腦一熱把婚結了,然後才開始琢磨如何度過人生。好在兩人都愛喝酒,一頭鑽進啤酒世界,再也出不來。

冬日的波士頓,港岸錯綜複雜的街道,行人稀少,窄小的門麵毫不起眼;一進去,客人卻多得像災荒饑民排起長隊,酒保忙得仿佛有三頭六臂。

你們四處尋找座位。起碼等了半個小時,門口的小桌,剛走了人,你趕緊把兩人的衣服墊在屁股底下,占了。他高高舉著兩杯淺棕色的艾爾,雜技一樣穿過人群,找到你這邊來,“嚐嚐,嚐嚐”,他推來兩塊杯墊,放下杯子。

桌子很小,你們離得很近。周圍的喧嘩聲浪輕輕拍打,你們像守住一座小島似的,鼻尖湊在一起。你幾乎聞到杯口散發的麥香,冰涼地,引誘著什麼。活脫脫一杯流動的作品哪,你呷了一口,溫柔的殺口感過去之後,桑葚的味道令你想起相遇那天。

“這跟你釀的那款很像啊?”

“好鼻子,”沙夏笑著,用紙巾擦了一下你嘴角,“這酒是Bryan的配方,有七種啤酒花……還有五味輔料。完全不計成本的,就圖個好玩兒。Bryan一直開玩笑,說退出之後就告訴我配方……但你知道的,‘每個人都有個退出數字,隻是那數字越多越好’。”

“叫什麼?”你問。

沙夏盯著吧台後麵的黑板,上麵寫滿幼稚而粗壯的粉筆字:“‘子曰’,喏,那兒寫著的。”

你看見黑板上寫的:Z said。還真是譯得有趣。

“為什麼要複製一模一樣的酒?”你問。

“因為它已經被證明了啊,是受歡迎的酒。”

“So?”

沙夏突然接不上話。對啊,被證明過的對和好,又怎樣?體麵的工作?Bryan的下場?又怎樣?

你銳利得像一根針,總是挑他不想碰的水泡……幾乎令人生怕,不,他不會承認“怕”的部分。過去遇到的女孩從來都隻會仰望他,仰賴他……這令他感到特別乏味;而你不僅平視他,還專門挑他的水泡,可這滋味也並不輕鬆,人和酒一樣都是矛盾體,淡了嫌沒味道,濃了又怕喝過頭。

“好熱,”沙夏有點不自在地打岔,脫件外套,折疊在腿上。“要是生活就像脫衣服一樣,可以把過去脫得一絲不掛,赤身裸體跑進明天,就好了。”

“寫下來。你該隨身帶個本子,把這些話寫進你的詩。”你說。

“我記在手機上。”

“說好了,跟我一起的時候可不能玩手機。”

“那你幫我記。”

“OK,指紋給我。”你捉起他的大拇指,點開解鎖,在備忘錄裏記下這個句子——

他想要脫掉衣服似的,把過去三年的生活脫得一絲不掛,赤身裸體跑進明天。

那一刻你們凝視彼此。勢均力敵的笑意……如兩扇平等的漣漪,在水麵交鋒。是一款樹莓塞鬆把氣氛給柔化了。醇紅的酒體如一支活潑的樂隊,薑、樹莓、檸檬皮合奏舌尖的交響,定音鼓來自特殊酵母產生的一股白胡椒味,如此離經叛道,幾乎像是酒中的畢加索。

你們從塞鬆喝到世濤,從安哲羅普洛斯說到李安。在恰到好處的微醺時刻,你也脫掉外套,裏麵是一身暗紅色的平絨薄裙,黑色及膝高靴。沙夏聽見自己內心趔趄了一下:你嫵媚得就像一杯……都威啤酒,清透的金色,上躥的氣泡,設下看起來不會喝醉的騙局,讓人放鬆警惕,容易淪陷。

沙夏不安地挪動了一下坐姿,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果不其然,起碼有三雙,貪婪的、雄性的眼神,正朝你投來。他覺得有點無力招架。

你羚羊似的瞧著自己那雙高靴,說:“高中畢業舞會,我就穿了一件類似的裙子,配了一雙高靴出門,蘇珊攔住我,說不能穿這樣出去。我問她為什麼,她捂著腦袋,說‘瘋了嗎?這根本就是“Fuck me boots[32]”,你這樣出去,打算什麼時候回家?’”

沙夏大笑:“簡直是縱火,你這樣子會把那些男孩燒焦的。”

“包括你嗎?”你問。

哧的一下,你們之間看不見的氫氣球被火柴劃燃了。

眼前的美酒顯得如此多餘。吧台在緩緩傾斜,視野在液化。地板變成泡沫墊子。微醺時刻如期而至,“我們走吧。”他幾乎央求道。

“等一下,”你端起眼前的杯子,一飲而盡,“我從來不浪費酒。”

半小時後,你們用肩膀和後背抵開房門,像小獸一樣互相把對方撲在牆上撕咬。你們身體各處不停碰到開關,嗒嗒嗒嗒,房間裏的燈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手機掉在了地上,房卡、鞋子、外套、褲子、內衣,像森林徒步的路標,置了一路,一路峰回路轉,跨過溪流、湖泊,直到你們攀上山頂。

帶著下山一般的倦意,你們懶懶地躺著,像兩隻疲軟的海星。你們的頭掛在床尾,脖子往後垂著,看見窗外亮得如同白晝。“天……”你低聲驚歎道。

那月色。

又是那月色。

和紅穀倉那晚的滿月不同,這次是半張弦月。銀色的查爾斯河,倒映在落地玻璃上,看起來仿佛流淌在夜空中,流向星月。

你狡兔似的,跳下床,跑向窗,像渴極了的沙漠旅客,想要飲用那月色似的,尋光而去。你赤身的背影站在窗前,流暢的曲線,像一尊大理石維納斯……接著你踩到了什麼,腳底有銳物紮入,疼痛令你反射性地收腳。

“釘子嗎?!”他少有的驚慌的聲音傳過來,然後跳過來,蹲下查看你的腳。

是一枚戒指。

不是什麼名貴的鑽石,隻是一枚鑲著一小顆星星的銀戒指。

他小心地撿起來,對著月光看。銀星反射微亮,他遞給你。你驚訝地看著它,好奇地撚起來,端詳,一枚不可思議的天意之戒,微弱的五芒,某種無法言說的、海市蜃樓式的……不,不是光風霽月,良辰美景,不僅如此。不夠。世上可以形容此刻的詞,還沒有被發明。

你自然而然地把戒指戴上,伸開手指,對著月光端詳。

“我們結婚好嗎?”沙夏突然問。

你顯然受驚,但還是很快恢複鎮定:“我們現在這樣,不就很好嗎?”

“你是沒有信心跟我一起生活嗎?”

“不是每個姑娘都隻想著結婚的。”

沙夏完全語塞。他頹然躺了下去,好像被抽走了什麼似的。良久,他看著天花板,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想,回去之後,我們把奶奶的院子打理出來,開個作坊,釀‘子曰’,怎麼樣?我和你說過的,這會是個好市場,你也看到了,國內剛剛興起精釀,還算是藍海——”

“——噓,”你用食指縫合了他的嘴唇,“我們就不說話,看看月亮。好不好?”

“我是想和你談未來。”

“可我們能夠把握的隻有現在。”

沙夏在深呼吸。房間裏暗淡了下來,月色不知何時被濃雲遮蓋。

“可我們總要想想以後的生活吧。”

“我們還生活得不夠好嗎?”你看著沙夏,目光在問他,問進他心裏去。“想生活,多簡單,可要想享受生活……很難的。”

“……”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也愛的,”你不肯吐出那完整的三個字,你隻說,“我也在愛,真的。”

20

第二天清晨醒來,沙夏不見了。你隻有一瞬間的恍惚,但已經想好了,如果他真的不見了,你會怎麼辦。

枕頭無辜地凹陷,床單蜷縮起來。它們見證了沙夏清晨醒來時的低落,一想到離別,他感覺當頭一棒。他無所適從地起了床,怕吵醒你所以沒開燈,昏暗中,輕手輕腳穿上衣服、鞋子。

從酒店出來,早春寒冷的空氣幾乎把他撲倒。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經過梅西百貨,一直跑到波士頓公園,那感覺很熟悉,像讀書時那樣,每天用跑步換來一絲內心安寧。他跑得鼻尖發紅,雙手冰冷。

手機響了,你的。沙夏手指不聽使喚,在一棵老榆樹邊,折騰很久才接起你的電話。

你問他人在哪兒,他說他在跑步。你又問什麼時候回來,他說跑完就回來。

這個斯多葛式的家夥。你掛掉電話,心想,真拿他沒辦法,一根從來不會鬆懈的發條。你真的擔心你們要是生活在一起,會不會是個糟糕的決定。

回酒店吃完早餐,離去機場的時間還早。回國的航班在午夜,你們決定去一趟水族館,殺掉多餘的時間。

深藍色的水箱裏,水母們夢遊似的,上上下下,用藝術家楊典的話來說,“像一群飛翔的泡影”。你說你特別喜歡水母,以及藍鯨。他說他就是喜歡海。孩子們什麼都喜歡,咯咯笑著四處亂竄,那種全然無須理由的開心,黃金般讓人羨慕。你們在紀念品店買了一隻黃條紋魚“尼莫”鑰匙扣,作為臨別的禮物。你把“南方幸福大街六十九號”的鑰匙套在了鑰匙扣上,送給了他。

“那你回去怎麼開門?”

“顏斯林還有備用的鑰匙。”

沙夏把目光投向旁邊的禮品架。上麵掛滿了小小的戒指盒。木頭做的,每個盒子正麵刻著常見的英文名,背後是拉丁文或希臘文的詞源含義。他的目光順著字母往下找,看到了Zoe這個盒子。取下來,背後寫著:生命。

他掏出昨晚撿來的那枚銀色戒指,放了進去,遞給你。你收進口袋。

離別時刻還是來臨了。再隔幾個小時,你們中間將隔著太平洋。

為了誰送誰,你們小小地、善意地爭執了一會兒。最後是他讓步了——你堅持要先送他走。

等車的時候,他緊緊攥著行李,一言不發,深深看著你。你說:“旁邊有家凍酸奶店,要吃嗎?你不是很喜歡吃嗎?我給你買一個。”

“別走,”某種強忍的淚意,弄得他聲音都變了,“別走,我不吃。”

沙夏驚於此刻的痛感,還從沒有如此舍不得一個人。仿佛心裏紮著幾根箭,不敢拔出。他用力攥著尼莫小魚鑰匙扣,故意用金屬邊緣割著指甲邊的肉。

在“彼得·潘”的歎息中,他提前上車了,彎著腰,擇了一個靠窗的座位。玻璃很髒,隔望你的臉,因此顯得憔悴。你裹著灰色的羽絨衣服,戴著黑框眼鏡,發絲在風中不斷纏上你的臉。他竟然嫉妒起那陣風來,突然跑下車,扔下隨身物品不管。

他的擁抱叫你措手不及,那種用力,好像這是一場死別似的。你感覺惶然,有那麼一瞬間你想起你最後一次抱著父母,尤其是你抱著母親。你當時那麼不經意,那麼不認真,從不知道那將是你最後一次完整地抱著他們兩個。所有的分別都不會是最後一次,你一直這麼相信,所以你拒絕難過。

不像他,總是提前把很多事看作最後一次。

“我知道現在說這個很掃興,但昨晚我說過的事,你真的考慮一下。等你畢業,夏天,我再來看你。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沙夏說得鄭重極了。

一直到司機最後一次催促,他才鬆開你。你驚訝於他竟流淚,整張臉仿佛剛剛被淋了雨。

巴士把他帶走了。你看著車尾部的“彼得·潘”字樣,沒有追上去,沒有轉身離開,隻是站在那兒。

“夏天見……”你自言自語,“我愛你。”

[1]異地戀。

[2]嘿,哥們兒!

[3]別跟我哥們兒哥們兒的。

[4]加班好多了。

[5]一款通訊軟件。

[6]馬斯洛需求層次把人的需求分為五層:生理、安全、社會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實現。

[7]棋子。

[8]否則我就什麼都不是!

[9]我走了。

[10]抱歉,她是跟我一起來的。

[11]閱讀清單。

[12]伍德斯托克。

[13]截止日期。

[14]現代藝術博物館。

[15]名詞,切爾西(倫敦自治城市,為文藝界人士聚集地)。

[16]女子英文名。

[17]高級公寓才配備樓下迎賓,因此算是種炫耀。

[18]迎賓,能相信嗎?

[19]環球影城。

[20]如果沒什麼好道歉的,就別說對不起。

[21]歌曲名:天堂馬戲團。

[22]餐廳名。下同。

[23]我要跟你結婚。

[24]出去,快出去!

[25]法國抽象藝術家,生於1921年11月27日,去世於2012年6月10日。

[26]沒事兒吧?

[27]樞紐;關鍵人物。

[28]意大利語名言,大意是指“無所事事之美”。

[29]她很可愛。

[30]可悲。

[31]哈佛期末考試季開始之前,學生們12點裸奔,為釋放壓力。

[32]有性暗示含義的靴子款式。